他记得老头子交代的:阮氏藏宝,必将重物安置在红州城看守最严密的禁地之内,铃鼓不出意外定放在鬼头林后的石窟中。眼前十五个三阶刃道守卫不过是层层防护中最低一级,人守守不过机关,外头的安排,只不过为了使在突发状况时有人前往城主面前禀报,真正的利害,都在那片黑黢黢的鬼头林中。
林子里只一条通幽小径,开道两旁,全是细密排列的一根根木桩。
木桩一头削尖,倒栽入地下,留尖的那头指天,上边插着一个个人头。放眼望去,鬼头林难见边际,粗略估之,当以千记。
这是红州城数百年来的习俗,他们坚信,从别的种族中猎来的人头,通过他们的祭天仪式,几经洗礼,再安插到鬼头林中,就能变成守护他们的神。
提灯越过横陈在地的士兵,落脚于那条幽径前。
林子里漆黑如许,道路尽头却见隐约华光。
他还记得老头子说的,鬼头林那条唯一的路,一定不是正确的路。正确的路,在那些木头桩子的间隙里。当你的脚踩上那条小路时,林中杀招将至。
那怎么办?提灯问。
走。
老头子说,硬走。这便是给偷盗者设置的关卡,是四阶刃该使的本事。阮玉山设这一重,目的不在确保能把人拦下,而在确保通过关卡的人,就是我们中的一个。寻常三阶玄者早被拦在第一关之外,四阶的除了他阮玉山,只剩我们几个。届时宝贝一旦失窃,红州城就能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把麻烦找到谢九楼头上去。
只是阮玉山千算万算,没算到白楚谢三人之外,还有一个提灯。
提灯迈步踏上第一块石板,左右两方四支飞箭穿林呼啸而来。
他后仰倒下,双脚踏地,脊背即将贴到石板那一刻再打挺而起,向前翻转一圈后,躲过了再次自六个方位袭来的冷箭。
两侧林立的人头面中对望,有的已是残骨骷髅,有的头颅尚且挂着森森白肉,而离他最近的那两列,当是才死不久,惨烈扭曲的五官下还淌着行行鲜血。
一个个空洞的眼眶如幽灵般注视着他,寂静之下是无数死亡的喧嚣。
提灯玄场尽开,闪身翻腾,十八年如履薄冰的蝣人生活使眼下这点机巧之术对他而言如家常便饭,很快他便麻利地穿梭到道路末端。
他繁忙地奔跑着,渐渐地,速度在两侧人面的注视下越来越慢。
他渐渐从那些木桩上的人头里认出一些熟悉的面孔,那是过去遥远的记忆中,他年纪尚小时,在笼子里亲眼目睹被买走的同族。
提灯彻底慢下步子,迟缓地辨认着或近或远的人头。
那是一种种族之间如丝如缕的拉扯与默契:即便这里许多面孔提灯不曾见过,他依旧能敏锐地感觉到那一个个头骨下曾经鲜活过的蝣族血脉。
这是蝣族散落世间的一隅陵墓,红州城在饕餮谷购入无数蝣人完成他们自古以来的祭祀。
如果没有三姑娘,兴许一年之后的他,也将是这片林子中的一员。
提灯潜入那座流光溢彩的石窟,里头珍宝遍地,琳琅满目,铃鼓就在最尽头的一张檀木桌,犹如被供奉一般放置于那个两头树杈形的木架上。
他步步逼近,目光却被墙壁一副淡雅的丹青所吸引。
画中人倚坐在一把楠木太师椅中,手执书卷,仪容瘦削,眉眼明秀,双目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态慵倦之气。
落笔者应当对此作品极其上心,画上人的衣褶青丝,一寸一毫都很细致。抬眼望去,每刻都宛如将从画中款步而出。
丹青左侧留白处落有双款,又言简意赅,上方以黑笔书“夫阿四”,下方再用朱红小字写“夫玉山赠”。
提灯眉头紧锁,凝视画中无比熟悉的人,心如擂鼓。
就在他停步桌前,伸手触碰那副丹青之时,房中左侧,层层帷幔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
提灯蓦地转头,喉间发紧,有一个人的面庞已在脑海中跃然浮现。
他将脚步放得极轻,越靠近幔帐,指尖越发颤抖。
直到他撩开最后一层帷幔,从一掌宽的缝隙里见到床榻上昏迷不醒,面色苍白的故人。
提灯呼吸猛然一顿。
——是九十四。
在两年前被买走,于幼时的百十八而言如兄如父的同伴,此时早该死去的九十四。
第72章 72
72.
沙地上,篝火照得夜空亮如白昼。
阮玉山窄颌凤眼,端坐主位,目光略过右侧的谢九楼,带上点促狭的笑意:“瑶刀月鬼……你的刀呢?”
旁边白楚二人脸色微变。
世人皆知谢九楼的这外号是他五年前为父报仇所得,结果再大快人心,终究是归根在他丧失双亲的痛苦之上。
这就好比两百年前蝣人独霸一方,一来中原犹如蝗虫过境,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方才得了“蝣蛮子”这一称呼。谁又敢在那个时候跑到蝣人面前来一句:“听说你叫蝣蛮子,请问到底蛮在哪?”
阮玉山这话,问得不客气。
谢九楼啜了口酒:“送给家里孩子当玩具了。”
“谢九爷年纪轻轻,就有孩子了?”阮玉山哂了一声,“也是,大祁战神,又岂是靠一把刀来立足的。”
谢九楼淡淡翻过:“都是天子伏臣,哪里来的鬼神。”
“九爷不信鬼神之说?”阮玉山追问。
谢九楼并不言语。
“阮家不伏天子,伏的只是大祁。”阮玉山冷笑,话里话外都是刺头,“倘或天子害民,阮氏便起兵换主,绝不愚忠。”
远处篝火缩成一团倒影浮在杯中残酒上方,谢九楼把玩杯盏的指尖一顿。
阮玉山却又把话头转到了白断雨身上。
“听闻毓秀阁阁主,娑婆半神,一副穿骨手,能医死人,肉白骨?”
“老子再是半神,那也还是人。”白断雨瞥他一眼,“死人都硬了,要怎么医?我又不是菩萨,洒两滴水就能白骨生花。”
阮玉山眼中一黯,又扬眉道:“那将死之人呢?”
“看离死多远吧。”白断雨嚼完嘴里的羊肉,擦擦嘴,放下帕子,屈起一条腿踩在坐垫上,“差一口咽气那种,也还是悬。”
阮玉山还要开口,就见前头急急跑来一个阮家的侍卫,人还没到跟前,已经连滚带爬跪了下来,嘴里掰扯着谢九楼他们听不懂的红州话,像是很急。
阮玉山只当铃鼓出了动静,斜眼盯着谢九楼,抬手示意对方:“你慢慢说,鬼林石窟,怎么了?”
那人往石窟方向指着,说了短短几个字。
谢九楼还没听明白,只见阮玉山忽地起身:“阿四?!”
话没说完,抬脚就往外赶,走出沙地几步,才意识到身后一堆人还看着,又转过身来,正好谢九楼借机道别:“阮城主若有事,我等也就先行告退。”
兴是事发突然,阮玉山慌了神,只略朝谢九楼点了点头便连步奔走,不过半刻,再瞧不着人了。
谢九楼望着他离去时带飞的沉沙兀自出神,只有楚空遥和白断雨暗暗对了个眼色。
昨日楚空遥找到谢九楼,商议着今天再进红州城,先按耐下铃鼓之事,只进来打探打探阮玉山的态度,谢九楼便诚心坐下和阮玉山吃这顿饭,是以方才那侍卫来报时,他也只有疑惑,并无慌张,这些阮玉山亦看在眼里。
夜里回营,提灯早早地坐在帐前木阶上,撑着下巴闷闷不乐。
以至于有人到跟前了都还没反应。
谢九楼背着手,慢慢弯下腰,突然出声:“在想什么?”
提灯一愣,直着眼对视过去,方才迟钝地摇了摇头。
谢九楼把他拉起来:“今日都做了哪些活?”
提灯回忆着白断雨教他的:“练功。”
谢九楼“唔”了一声,拉着他往帐子里走,身后跟着白楚二人,提灯看见白断雨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还有呢?”谢九楼问。
提灯又说:“喂马。”
四个人进了帐子里,提灯桌上摆着几沓宣纸,上头工工整整写着谢九楼早前要他熟记的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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