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吧嗒。
手腕上的镣铐碎裂,掉落。
冶昙没有动,从容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击。
但,没有下一击了。
子桑君晏转身,背对着祂往外走去。
冶昙微微一怔:“为什么不兵解杀我?”
“你没有杀人。”
冶昙:“我杀了,你没有看吗?你的眼睛应该可以看穿一切真意。”
“嗯,”子桑君晏的声音冷静理性,“已经看到了。这里是无主的心魔相世界。这些尸体是心魔幻化的枷锁,你清除了这个境相里的全部心魔,‘尸体’很快就会消失。这个世界支持不了多久,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这个世界消失前,要找到出去的路。走吧。”
冶昙:“……”
是了,子桑君晏的眼睛,能看穿一切真意。
但是,连这个世界的本质都看穿,未免也太……
子桑君晏走在前面,冶昙跟着他,行走在晦暗起雾的黑夜里。
冶昙低靡恹恹:“这里是心魔相世界,但也是你依存的世界,你不是应该遵照这个世界的法则,守护这个世界?也许杀了我,这个世界就会停止消失了。”
子桑君晏平静地说:“维护一座除了我什么也没有的世界,并无意义。这里也不是完整的世界,连最基本的规则也没有诞生,甚至没有自己固定的领域。”
冶昙:“如果这里消失,你也会消失。”
子桑君晏:“我应该是心魔相主人的恐惧衍生出的一个元素,在这个世界外面,真实世界里至少还有一个我的本体。”
冶昙恹恹:“也许你的本体已经死了。”
子桑君晏的脚步不停,心无旁骛,平静地说:“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未来的我会爱你,说明真实世界的我,还会存在一段时间。”
冶昙怔了一下:“你记得我们见过……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心魔相的?”
子桑君晏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蒙着眼睛?”
他们见过四次,子桑君晏既然记得,当然也记得,之前三次冶昙的眼睛都是好的。
冶昙:“我在……掩耳盗铃。蒙着眼睛,我看不见你,就觉得你也看不见我。”
这个世界的子桑君晏,本不该记得祂。
这个世界的子桑君晏,本应该杀祂的。
他们走了不远,山川却已经消失,变成了延绵的湖泽。
子桑君晏没有回过头,也没有停下过,他走得不快,足够蒙着眼睛的青年跟上他的脚步。
“现在可以摘下了。”
蒙眼的黑布被风吹向远方。
黑夜之中的水泽,路上的人倒影在大大小小的水洼。
走在前面的人没有回头,走在身后的人,翡冷色温柔的眼眸倒影水中。
“不想看到我杀你,为什么还想被我杀?”
子桑君晏的脚步一如既往,并没有因为身后的人能看到了而加快,就好像一开始走得慢,也不是为了祂。
就像这个人本身一样,极致的寡欲无情深处,有极致的温柔。
冶昙的手一直拉着他的衣袖一角,睁开眼睛后也没有松开。
“子桑君晏,”祂垂眸看着水中子桑君晏倒影的侧脸,低声轻轻地问,“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嗯。”
低沉的声音,像是错觉一样,每一次听到都叫人觉得温柔。
像是冷静淡漠的猛兽很轻微地敛了一下落入眼中的月光。
冶昙:“你会喜欢人吗?”
冶昙的每一分神识都漫出去,捕捉他的每一缕波澜变化,眼神的光影,声音的起伏停顿。
从很久以前,就这么做了。
就像人观察世界。修士洞察道意。
子桑君晏就是冶昙好奇的世界。
子桑君晏的声音一直无波无澜,冷静认真:“人只是这个世界的其中一部分,和动物、草木、岩石、水泽一样。”
他说他不修无情道,却比任何人都像无情道大成。
翡冷色的眼眸轻轻眨了一下:“如果你,像喜欢这个世界一样喜欢一个人……你会像喜欢这个世界一样喜欢一个人吗?如果你喜欢的人,他不喜欢这个世界……”
子桑君晏平静地说:“不会。”
冶昙眉眼低靡垂落:“……”
不会喜欢吗?
心很轻的,像是花瓣初绽一样撕开了一点。
陌生的,轻微的刺痛。
“不会。”子桑君晏神情寡欲,专注耐心,“不存在像喜欢世界一样喜欢一个人,未来的子桑君晏喜欢你,就不会再喜欢世界了。世界排在你之后。也或者,没有世界了,你就是世界。”
冶昙微微失神。
就像是检索到了不曾出现在传承知识里的答案。
子桑君晏没有停下,也没有回过一次头,他们行走在水泽中唯一的长堤上,像行走在世界尽头,行走在世界的规则上。
“你说,未来的我会像你喜欢他一样喜欢你,指的是真实世界的子桑君晏。”
冶昙:“嗯。”
子桑君晏直视前方,轻声平静地说:“那就不是未来,是事实。你在真实世界里也做一样的事,看他是否会兵解杀你?是否像喜欢世界一样喜欢你?”
冶昙:“不会。我也不是为了想知道这个才……”
“那为什么想让我杀你?”
子桑君晏的脚步停下,前方已经没有路了。
他没有回头,寒潭一样眼眸,神情尊贵禁欲,冷静无情,连声线都是清冽的,却让冶昙觉得温柔:“为什么要来这里见我?问我这个问题。从他那里就可以得到一样的答案。”
冶昙:“我没问过,我不知道,他这样想。”
子桑君晏唇角很轻地动了一下,像是冶昙的错觉,毕竟,这个人从未笑过。
他微微侧身,望向冶昙的眼睛,一瞬不瞬静静地注视着,心无旁骛,仿佛眼中所见,即是全部的世界。
“真实世界的我,真的让你觉得,他像你喜欢他一样喜欢你吗?”
漆黑的寒潭一样的眼睛,冷锐清寂,却让被注视的冶昙觉得温柔。
像是被柔软清冷的新雪覆盖着,沁凉又温暖。
冶昙:“他只喜欢我。比飞升和长生,还喜欢。”
子桑君晏缓缓抬起手,那只被冶昙轻轻拽着袖子的手,落在冶昙的头上,很轻地停在那里不动。
清冽低沉的声音很轻:“我从未想过要飞升,对长生也无所求。不是比飞升和长生,还喜欢。你的子桑君晏,应该,就只是喜欢你。”
冶昙安静地望着他。
一动不动,就像一棵没有灵识的花树,被仙人抚摸着。
子桑君晏墨色的眼眸注视着祂:“我问你,你的子桑君晏,真的让你觉得,他像你喜欢他一样喜欢你,不是因为不相信我会喜欢你。是因为你让我觉得,你相信,除了你的子桑君晏,其他世界的子桑君晏可能不会喜欢你。”
子桑君晏的眸光专注清寂,声音低如落雪,河流暗涌:“所以,有些好奇,他是不是不够喜欢你。”
落在头上的手很轻很慢地抚着祂的头发。
低沉,寡欲,冷静,耐心。
像冰天雪地里,拢着一枝脆弱的花枝。
冶昙发出很轻的疑问:“嗯?”
并无真实疑虑,就好像,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第一次,我从你身边走过,你只是安静地看着,如果我没有发现,你大概也不会叫住我。”
“……”
“第二次,你在窗户后面,如果我没有走过去,你是不是也不会出来?”
“会。”冶昙眨了下眼,“这一次会。”
那些心魔控诉他,祂得告诉他,至少还有一个人不这么想。
“第三次,你跟着我,跟我说,未来的我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问我能不能现在就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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