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再无旁人,口中也无堵塞,云落终于试探着开口:“您……你不认得我了,对不对?”
李识微觉得莫名其妙,直接反问:“我应当认得你么?”
意外地,这话刚出口,竟如回旋镖一般触及心底,激起星星点点的迷惘。李识微皱了皱眉,不再说话,端详着对方。
云落一颗惴惴的心彻底沉下。怎么会这样,他还清醒着,师尊却被幻境迷惑了。
他还记得与师尊、老板一同在黄金岛底部,他被那颗妖丹吸引,一时失神,跌入海中。
那时他像坠入无底洞一般,心神恍惚,直到险些被蠕动着的巨大附肢吞没。
满眼漆黑,脚下不稳,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出剑都找不到方向,唯有诡异的声音断续传来——
“你是……为何来此……还不到时候……就快到了……”
这声音像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又像直接从脑海中响起,像一人低语,又像千千万万人齐鸣。
他的意识又要沉沦,就在此时,眼前炸开炽烈的火光,周遭终于明晰,海水翻涌,怪物现形,师尊向他伸出手——
然后他们陷入了幻境。
云落此刻坐在干燥整洁的床上,室内明亮而安全,李识微正凝视着他。仿佛那些翻腾的海水和怪物才是一场荒谬的梦。
不对,不是这样。云落悄悄握拳,手指掐进掌心。当下清醒的只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摇。
眼前的俊朗面容,他再熟悉不过,可投来的目光却含着陌生的探询,云落心里一酸,突然很想莽一把。
“你应当认得我的。”他与李识微对视,恨不得就这么将自己的记忆由视线传达过去。
李识微依旧不发一声。如此对话,像在拙劣地套近乎,可这双眼明澈而真挚,似乎表达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没有任何虚情假意。
云落见对方如泥雕木塑一般,索性一鼓作气,倾身向前:“这里是幻境。”
李识微一愣:“你说什么?”
“你名叫李识微,道号烛明。”
“……那几人对你说的?”李识微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冷了几分。
“那些人都是假的,这座船也是假的。”云落不肯退让,语气愈发急切,“桃源号,不,黄金岛早就靠岸了,我们今日刚从碧海国登上。”
“你知道自己是李识微,可还记得这名字是谁取的?”
“你还是天行宗的九长老,长晴峰上的一切,都不记得了?”
“你若是把此处当真,不如好好回想自己的过往,我不信这幻境能——”
云落的话语戛然而止。
压迫感如高山倾倒于面前,他心跳猛烈,被迫仰头,睁圆了双眼,注视着忽然逼近的人。
李识微张开五指,手掌托起他的下巴,掐住脸颊,居高临下的目光来回审视,少有地失去温度。
陌生者揭露隐私是一种鲜明的挑衅和冒犯,而其余不知所谓的话语又像锥尖刺入脑海,让人有些烦躁。
指腹触感温软,仰起的脖颈纤长白净,颈边的脉搏在指边急促地鼓动,昭示着被掌控者此刻并没有表面这般冷静。
李识微维持着动作,缓缓牵起唇角,又向窗外瞥了一眼。暮色降临,烟波茫茫,海天一色的阴沉。
“深夜的大海,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看得久了,就如同坠入无底深渊,有人会因此发疯。”他笑容温和,目光如炬,语气像在讲鬼故事。
“不过,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疯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脑海中的疑云迷雾发了疯一般暴涨,而李识微面上不显,只轻轻松手。
禁锢与压迫顿时解除,云落的身子抖了两下,低下头,伸手触上自己的脸庞。
室内过于安静,李识微来回踱了两步,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平常:“说起来,我救你回来,还没听见一个谢字呢。”
“……你说过不必太客气的。”云落的声音小了许多。
李识微扬眉,这的确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云落仍然低着头,揉着被捏疼的脸颊,很是沮丧。他早该知道的,师尊不会轻信他人,也不会随意怀疑自我。
这么多年了,师尊待他素来体贴亲和,一句重话、一次冷脸都未曾有过。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有被横眉冷对的时候,这种经历,无论如何也不要发生第二次。
云落双唇紧闭,心窝里像被一股脑儿倒进各种调料,又酸又苦,甚至生出一丝幽怨。
他明白是布下幻境的大妖从中作梗,可是,不久前还像个盖世英雄一般斩断海水伸手来救他,怎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想到这里,云落抬头望了对方一眼。
这恰好被李识微看见。
悠闲踱步的节奏突兀地乱了几拍。李识微向来自认为行得端走得正,没做过亏心事,此刻却破天荒地莫名心虚。
看这眼神,自己不像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救命恩人,倒像是始乱终弃的负心王八蛋。
他在云落面前站定,语气变得更加和缓:“你若想要我信你……你是谁?”
“……我的名字其实是云落,坠落的落。”
“哦。”李识微点了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除此以外,再无反应,好像对此没有任何印象。云落突然不想往下说了。
对方突然变得守口如瓶,李识微只得主动说道:“妖总有个原形吧,变回去让我看看?”
云落面无表情:“我生来就是这副模样。”谁知道幻境为什么给他安了这么个身份。
“哦……是有一种人形海妖,据说声可诱人,泪能化珠。”李识微向他一笑,“哭一个?”
正事一点没想起来,那股子作乱的劲儿倒还在。云落望着这熟悉的笑容,无奈地叹了口气,拢了拢身上的破布。
李识微注意到这动作:“换身衣裳吧。”
云落打量一下自己,点了点头。这胡乱裹着的破布虽然不脏,但不太雅观,动作大些就要散了。
李识微从衣柜深处找出一件被洗得缩水的单衣,递了过去。
深色的麻布顺着脊背滑下,堆在腰窝处,垂下的黑发挂在肩头与手臂,衬得裸露的肌肤像被月光洗过。
只一眼,李识微便缓慢而僵硬地挪开了视线。
云落晃了晃宽大的袖口,将其卷起。这件单衣对于师尊来说已经穿不上了,穿在自己身上仍有些空荡。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房间里没有别的可供躺下的地方,李识微也坐上床边。
云落突然警觉,往后缩了缩。
李识微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逗笑,单手撑在床上,倾身道:“怎么,怕我吃了你?”
这般架势扰得云落心跳更乱,继续往床里退缩,直盯着对方。
他忽然想到,眼下李识微不认得自己这个徒弟,也不会把他当作乳臭未干的小孩,那么抱他回来是为了什么?
他的确做过大逆不道的春梦,但暂时不敢接受那样的现实。要是真的发生什么,等出了幻境要怎么做人?
云落像要退进另一边的床缝里,再没有先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李识微好整以暇地看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摊开手,一脸无辜:“好歹匀个被角给我。”
云落一愣,这才发现,床上的被子已经被自己挤跑了。
“好了,放心睡吧。”
说要被角就真的只要被角,李识微将外袍脱下,大大方方地躺倒,自顾自地合眼,留给床铺里侧不少空间。
云落望着躺得安详的眼前人,哑口无言,后知后觉地无地自容。自己方才那一通乱想就是个笑话。
他背过身去,躺在最里面,把热腾腾的脸埋了起来。
罢了,都是幻境的错,都是那个乱设幻境的大妖的错。
第14章 十四 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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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李识微睁开双眼。
昨夜躺下不久,床那边就起了悉悉索索的细小动静,似是慢慢挪近,屏息端详片刻,又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听呼吸,像是整晚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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