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混杂着嘲讽、不屑和高高在上的怜悯的笑。
也不知为何,明明没人说话,长桌上的幽州兵却像是都读懂了。
他们沉默着,隐忍着,把脑袋埋下去扒饭,甚至有人在默默乞求对方不要再看了。
陆知眉宇间笼罩着一片阴影,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搁在桌上的手却一点点抓握成拳。
身上某处皮肤仿佛突然变得滚烫,羞辱和无言的愤怒开始灼烧他的神经。
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玉安依然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别有意味地笑了笑,领着他的亲兵转身要走。
“砰”的一声闷响,陆知猛地一拍桌子,突兀站起来。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陈玉安先是皱了皱眉,继而又舒展开,笑了笑:“怎么了陆指挥使?朝着自己的同袍逞勇斗狠,不太好吧,还是说……你们幽州来的,都这样?”
陆知阴沉的视线紧紧盯着他,一言不发,只是慢慢解开腰带。
他捏住军装衣摆的一角,猛地扯开来,露出右侧肌理分明的腹肌,以及一段精韧有力的腰线。
长桌上的幽州兵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其他人或震惊、或鄙夷的视线,尽数落在他腰间。
那里有一块十分刺眼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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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莫:果然还是套麻袋吧!
秋:……死人不用浪费麻袋(默默擦刀)
第37章 最后的尊严
士兵们用饭的露天广场,在陆知解开上衣露出腰间疤痕时,嘈杂的人声瞬间鸦雀无声。
陆知腰上的疤痕,是一个来自燕然的徽记,燕然人在掳掠奴隶时,会用烙铁给奴隶们打上烙印,一辈子给主人当牛做马。
在极其看重出身的年代,一旦印上奴隶烙印,这样的耻辱和低贱身份的象征将终身伴随,永远也洗刷不掉。
燕然军围城时,最初作为试探攻击的两个万户,罗树和格亚就是奴隶出身。
即便摸爬滚打爬到万户这样的高位,依然摆脱不了贵族们视为猪狗的轻蔑眼光,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重用,每次出战,不是担任损伤最大的前锋,就是别人军功的踏脚石。
甚至连燕然太子苏格,都被萧青冥礼尚往来刺了一个奴印刺青,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太子地位不保。
更有甚者,恐怕会被燕然王“荣誉处死”。
高傲如苏格,也不得不受萧青冥要挟,屈辱地签下退兵书。
当初,萧青冥从燕然俘虏营换回来的俘虏们,大部分都已经被刻上了奴隶烙印。
他们多数被刻在胳膊上,平时为了不被人看见,都用一条白布把手臂裹起来,就连洗澡睡觉也不摘下。
陆知则被刻在腰上,平时都有腰带缠住,仔细小心着不被发现。
可惜纸包不住火,终于还是被人发现捅了出去。
陆知心一横,将上衣掀起,将这份一生最大的耻辱暴露在众人面前。
“哼,你们不就是想看这个吗?老子给你们看个够!”陆知收敛起了平日里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懒散模样,眼神变得乖戾又凶恶。
短暂的沉寂后,露天广场上很快响起阵阵窃窃私语。
“传闻果然是真的!没想到,就连新上任的指挥使都是燕然人的奴……”
“嘘,小声的,小心被听见,不要命啦?”
“本来就是嘛,那个指挥使自己脱了上衣给我们瞧的啊,又没人逼他……”
“这么说来,那些幽州的败军都是奴隶咯?”
“哼,本来就是在幽州被燕然军打得丢盔弃甲的败军之将,后来又投降了燕然人,所以才呆在俘虏营里的。”
“一群降兵、逃兵还有溃兵罢了。”
“被老百姓骂贼头军的,就是这些人吧?”
“听说他们还抢过老百姓的粮食,被骂也就算了,为啥连累我们?我们可是堂堂中央禁军,怎么能和这种家伙混在一起?”
众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引得附近更多过来用饭的士兵好奇围观,继而开始惊讶地指指点点。
他举目扫视一周,森寒的眼光挨个瞪过去,周身充斥着从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气势,有些人不服气想嘲讽几句,都被他瞪得憋了回去。
在陆知身后,那些幽州兵们既惶恐又羞耻,他们没有陆知这样公然暴露耻辱的勇气,也没有瞪视回去的气势。
他们本以为自己仅剩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早已在燕然军的俘虏营中被践踏光了。
可是事到如今,原来他们这些被糟践过无数次的幽州兵,还是卑微地希望能保留最后一点尊严的。
本朝以来,武人的地位每况愈下,不仅见到文官要行跪拜大礼,权贵更是视如猪狗,连老百姓都要骂一声贼头军。
倘若军营中也有鄙视链,他们大约是最底层的那一批了吧。
军中地域歧视由来已久,昔日在燕然大军围城时,张束止和守城偏将,就是否出城迎击燕然太子,当着黎昌的面争执过一番。
张束止被偏将嘲讽,也只能强自忍耐,敢怒不敢言。
军中,边防军瞧不起禁军,禁军瞧不起地方军,地方军瞧不起幽州败军,现在还要再加上最底层的奴隶败军。
起初幽州兵们把自己身上奴隶刻印的事瞒得很严,但大家都在军营过集体生活,是根本没有秘密可言的。
这几天终于被人发现,传了出去,渐渐就有人开始心里不平衡了。
陈玉安经过最初的愕然后,忍不住笑出声:“陆指挥使,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战败失地,为了苟活向燕然人投降,再被打上奴印,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吗?”
“还不是多亏了陛下仁慈,赦免了你们这些逃兵降兵的死罪,甚至还给你们进入禁军的机会,若是我啊,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是。”
他身后的几个亲兵都哄笑起来。
陆知冷冷盯着他,太阳穴青筋微起,他踏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压迫过去:“你说什么?”
他身后的幽州兵们越发显出怒色,再也忍不下去,腾地站起身来,绊倒了木凳,打翻了饭碗,白粥洒了一地。
不断有其他士兵听闻了消息匆匆赶来,有的幽州兵一见自家长官被羞辱,立刻挤出人群,往他身后聚集。
陈玉安哪里会怕区区一个幽州奴隶兵,他缓缓收敛笑意,同样踏前一步,视线与之针锋相对。
“怎么?陆指挥使是耳朵不好使了吗?”
他可不会忘记,就是这些家伙,白白占去了本该属于他们勋戚的军官位置,继续放任这些外人嚣张下去,以后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陈玉安身后一个指挥使嘲弄地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外来的幽州降兵,不要太嚣张了,若非陛下网开一面,你们本来都该是死罪!”
“这里可是中央禁军!不是你们幽州,哦,不好意思,我差点都忘了,幽州不就是舍在你们手上吗?”
“你们可倒好,面对燕然人就唯唯诺诺,投降的投降,溃散的溃散,给人家当奴隶当狗。”
“现在仗着陛下恩宠,竟敢跟我们禁军吹胡子瞪眼?”
陆知身后的幽州兵们勃然大怒:“你骂谁是狗?!”
指挥使指着他的鼻子:“别忘了,燕然人围城的时候,可是我们禁军舍身忘死地守城,而你们在做什么?只怕在帮燕然人制作攻城器械吧!”
“我们堂堂禁军,凭什么跟你们这些没有贡献的奴隶平起平坐?!”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不少禁军心有戚戚地点头。
这些话句句诛心,扎在陆知等幽州兵的肺管子上,那是他们愿意的吗?
陆知亲兵脸色激动地涨红:“我们指挥使是比武比出来的,是陛下亲自赐的指挥使,所有人都看见了!你有什么不服的?”
陈玉安嘿笑道:“比武比出来又怎样?听说还有好几个指挥使,甚至副统领,将军,都是自幽州出身呢。”
“你们既然这么能耐?又如何在幽州被燕然人打得屁滚尿流?连老家都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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