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月好不容易发了饷银,本来也没多少,上头几个军官就叫我们给他们买酒买肉,还要跟他们一块赌钱助兴,没一会就输了精光,还被破欠了一堆赌债,家里穷的都快过不下去了……”
“昨天我们长官私下暗示,谁要报名参加比武,就要送礼给他,我们同舍的张大宝本来是大家都看好的,可惜没什么钱买礼物,就佘了一串腊肠送去,还被狠狠奚落了一通,名也没报上……”
“唉,我们这些大头兵被上头的欺负惯了也就罢了,指挥使不已经是了不起的大官了吗?难道还会被人欺负?”
“这年头,大鱼吃小鱼,他们平日里不就吃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吗?总会被更大的吃的……”
……
开阔的校场上,远处穿着黑灰色军服的士兵们,如同一片汹涌的、灰色的海,攒动的人头破波浪起伏。
左四深深呼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双手不断握拳又松开,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抬头看向台阶上的青年皇帝。
明黄的龙袍衣摆绣着飞舞的巨龙,是周围黑灰色交织的人潮中,唯一一抹明亮的颜色。
萧青冥负手伫立在台阶上,始终用一种平静且笃定的眼神,耐心地等待着左四。
他不过静静站在那里,一股坚定而强大的气场,自然而然于他眼中沉淀,沿着四周悄然蔓延,山岳般沉稳,深海般莫测。
左四迎上这样的无声的鼓舞,顿时仿佛找到了依靠,整个人渐渐安定下来,那些作威作福十多年的都统们,似也没那么令人恐惧了。
左四勇敢地回瞪了徐都统一眼,再次朝着皇帝恭敬下拜:“回禀陛下,末将乃是四营徐都统座下指挥使,姓左,诨号左四。”
“末将在多年前曾经是武举人出身,后来机缘巧合,因护卫徐都统断了一指,便跟随徐都统身边,有将近二十载。”
“这些年表面风光,实则被其驱使如同狗彘,不仅是末将,包括末将的家人都是徐都统的杂役,不仅要伺候他,还要替他四处捞钱孝敬。”
一旁被亲兵扶着的徐都统脸都气白了,顾不得皇帝在,指着左四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可带你不薄,你这个见利忘义的白眼狼!”
左四冷笑一声,不理会他,越说越顺,将这些年的老上司的贪婪跋扈和自己的忍气吞声,倒豆子一般尽数道来:
“他在外面借职务便利开设赌庄和钱庄,拿下面的禁军士兵给他充当打手,禁军如同他家开的一样。”
“每每发下饷银,他自己先克扣一半不说,剩下的层层盘剥完,发到士兵手里不过堪堪果腹,这些还不够,他甚至还要叫下面的指挥使、军官们去他的赌庄玩乐,输了就在他的钱庄借贷。”
“签字画押后,他们的就有了把柄在徐都统手里,就算不愿,也不得不事事听从对方。”
“他有爵位在身,又有宗室姻亲做靠山,根本没人敢把他如何,这么多年,他伙同其他勋贵都统,拉帮结派,将禁军视作禁脔,谁敢稍微忤逆,便会遭到报复。”
“禁军上下,大部分将士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名义上,黎昌将军是禁军统领,但黎昌将军任职尚短,只负责操练和战术,其他那些阴沟里的腌臜事,黎将军根本无暇去顾及。”
“靠着这些手段,他笼络了一大批同伙,把持禁军将领的升迁,调任,还有粮食和军饷,此次燕然大军围城之前,禁军空额就已经非常严重。其中还有许多靠着关系和塞钱,进来充数的老弱。”
“徐都统不但善于笼络人心,还将吃空饷喝兵血得来的利润,上下疏通打点关系,这么多年,从来没人敢揭发他!”
“你血口喷人!你竟敢在陛下面前诬告上官?你有什么证据!”
徐都统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浑身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他周围拥簇着他的其他都统和军官们,脸上的神色一个比一个忐忑不安,只是勉强色厉内荏地破口大骂着。
萧青冥把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淡淡笑了笑,玩味地盯着左四:“朕竟不知,禁军中还有此等一手遮天的人物。既然从来无人敢揭发,为何你今日就有勇气当众揭发了呢?”
“你要知道,诬告上官的罪名,可是非常严重的。若是民间,不管是否是事实,都要滚一遍钉耙。”
左四恨声道:“末将所言句句属实,军中无数士兵可以作证,就是滚钉耙我也认了!”
“这些年迫于无奈,末将也曾助纣为虐,当了他的鹰犬,陛下若要治罪,末将无话可说。末将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深知在军中讨生活的不易,他这些年的压迫和苛待,我都忍了。”
“末将曾考过武举人,自问一身武艺在禁军中也算出类拔萃,可二十年来,蝇营狗苟,被上官当做杂役使唤,从无出头之日。”
“好不容易等到陛下开恩,末将不过想抓住这个机会,可那徐都统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使阴险手段,想要废掉我。”
“若非秋副统领出手救我一命,大概现在末将已经是个残废之人了,军中的残废,同死人有什么区别?二十年来我自问兢兢业业从不怠惰,却要换得如今下场,是可忍孰不可忍!”
“陛下!”左四拜倒在地,重重磕头,激动大喊。
“我等禁军大多都是穷苦出身,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当兵,无非为了吃口饱饭。军中多有不平,大家伙能忍都忍了。”
“我们怕的不是一时的不公,而是,即便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尊严扫地,却永远都看不到半点希望!”
看台上众臣皆尽沉默不语,黎昌再也无法安坐,神色感叹且愧疚,起身向皇帝告罪:“陛下……”
他刚一开口就被萧青冥抬手打断。
“舅舅,你也有诸多难处,朕都明白,无需多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样的风气,不是你一个将军,或者几个大臣有心就能改变的。”
他垂眼看着伏跪在地的左四:“你还有何要求吗?”
左四仰起头,大声道:“末将虽得优胜,但并不为晋升,只恳求陛下惩治徐都统,还禁军一个公平!”
左四一番恳切肺腑的言辞,早已在禁军中疯传,徐都统多年来把持禁军,作威作福,谁不知道?
大伙还要在禁军讨生活,敢怒不敢言罢了。
有了一个指挥使开头,更有声威日隆的皇帝陛下亲自坐镇,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敢于直言的禁军站出来告发。
他们有的露出被责打得血肉模糊的皮肉,有的拿出了被强迫画押的借条和房契地契的抵押书,各个情绪激动,每说一件恶事就有更多人响应。
告发的人越来越多,场面几乎成了一面倒的声讨大会,连比武都忘记了。
广场上沸腾的人声越来越嘈杂,最后不知谁在人群里大喊了一声“要公平”,千万底层士兵的心声在这一刻汇聚成山呼海啸般的吼声,气浪几乎要把营地掀翻。
“我们要公平!”
“惩治徐都统!”
“陛下替我们做主!”
人群开始不自觉地朝着皇帝所在的看台挤过去,那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缓慢而坚定得压过来。
负责护卫的宫廷侍卫们瞬间头皮发麻,不断用横起的长枪拦在身前,勉强阻隔着这些过于激动的禁军。
看台上下的文臣武将脸色都变了,尤其是一众文臣们,哪里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就算是燕然大军围城时,虽来势汹汹,好歹也有一座百年不坠的坚固城池保护他们。
哪像现在,周围连一块砖都没有,只有一座光秃秃的看台,那些奋力维持秩序的侍卫们,仿佛随时都会淹没在群情汹涌的人潮中一样,不能给他们一点安全感。
礼部尚书崔礼的脸色有些发白:“我就说不能让这些没规矩的武夫得势,万一他们冲上来,可怎么收场……”
户部尚书钱云生肥墩墩的屁股下仿佛长了钉子,坐立难安:“陛下怎能如此妄为,难道还想清和宫门前发生的事再上演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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