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督监巴不得对方赶紧走,客套几句就作罢。
到了下午,萧青冥的马车队果然准备完毕,一行人将新造好的炮管带上,匆匆离开了文兴铁厂。
梁督监一路相送,亲眼看见对方上车头也不回的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
当天晚上。
做完工的陈老四匆匆回到屋里,看到病恹恹的妻子和儿子,心里有些着急,想了想,又把那名赤脚郎中给的汤药,热一热为二人服下。
没想到刚喝下去,儿子竟然吐了出来,眉头紧皱,小声叫着难受。
这下可把夫妇两人吓坏了:“怎么了?昨天不是喝得好好的?哪里难受?”
儿子摇摇头,只说腹中突然一下疼痛难受。
陈老四急得团团转,掏出今天得了金叶子,咬牙道:“大人今日赏了钱,免得夜长梦多,我这就去县城把那位金针医馆的大夫请来!”
媳妇大惊,也不敢问他哪里来的金叶子,抓住他的手:“不成不成,夜里落锁出去会被抓起来问罪的!”
“还是等明天天亮,你不是已经跟守门的管事说好了吗?”
陈老四满脸焦急,脑子发热:“只怕我们儿子等不及啊!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今夜就要去。”
说着,不顾妻子的劝阻,他抬脚就往外面跑。
他跑出院落大门,老远就看见监丞带着几个身形壮硕的监工,把通往外面的路堵得死死的。
陈老四脸色大变,下意识揣好了自己的金叶子。
监丞不屑地嘿笑一声:“藏什么藏?拿来吧,那么金贵的东西,也岂是你这等区区贱籍匠户可以用的?”
陈老四不知从哪儿鼓起的勇气:“这不是借的,这是喻大人赏赐给我的!我不能给你,我绝不给你!”
监丞脸色一沉:“反了你了?还敢跟我顶嘴?上,给他吃点教训。”
身后几个五大三粗的监工立刻上前,把陈老四围起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陈老四死死咬牙,把金叶子紧紧攒在掌心,皮肉被坚硬的金片划出红痕也完全不在意。
几个监工打得气喘吁吁,最后一人抓着他一条胳膊,硬生生掰开指头,才勉强把金叶子夺过来。
陈老四不断挣扎,甚至狠狠咬住了其中一个监工的耳朵,后者吃痛一下,使劲打了他一巴掌,直将人扇了几个趔趄,无力地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迹。
“呸,晦气的老东西!”
陈老四满怀愤怒和绝望,颤巍巍伸出手,一只手在冰冷的沙地上爬行,一只手抓向监丞的衣摆:“还……还给我……”
监丞一脚踹开他,手里惦着几片金叶子,与几个监工说笑:“走,咱们去其他人那里,哎呀,那位喻公子真是个肥羊啊,一出手就是二百多两银子,不都是咱们的嘛?”
“监丞大人英明,这写工匠哪里配得这么多钱?”
几人边说笑边离开,留下满身是血的陈老四独自趴在地上。
“救命钱……还给……我……”
他口中喃喃,无声流泪,绝望淹没了他,如一块坠入深海的石头。
※※※
此时此刻,离文兴铁厂二里开外的一处树林边,萧青冥一行的马车队正停留在这里。
片刻,入夜后折返回去打探情况的莫摧眉去而复返,他难得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一脸严肃地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
萧青冥沉默地颔首,仿佛早有所料,不等他开口,一旁的白术率先跳了起来:
“陛下,臣要回去给那位姓陈的匠户诊治,原来那个可恶的监丞根本没有让他找大夫,若是再耽误下去,说不定会死人的!”
花渐遇合拢折扇,在他即将离去时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白太医不可鲁莽,陛下既做此安排,必定有陛下的理由。”
白术素来是个从不跟人争辩置气的老好人,这会儿却意外的梗起了脾气:“不行,我一定要去,天大地大,也没有人命重要,若是我看不着的也就罢了,就在我眼前,明明能救,却见死不救,身为万药谷弟子,我做不到!”
莫摧眉一夹眉头:“别胡说,什么见死不救,陛下自有安排,我等身为臣子,自然凡是要以陛下为先。”
白术立刻扭过头去看萧青冥,咬着下唇,颇有非去不可的意味。
萧青冥叹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吧,不过你千万要注意,不要留下痕迹,也不能让别人发现你回去过。”
白术大喜,提起药箱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萧青冥无奈看向莫摧眉,吩咐:“白术不懂武艺,你护送他去。”
莫摧眉低头应声,转眼连同白术二人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一时间,其他人各有心思,无人说话。
半晌,反而是秋朗率先打破沉默:“属下不明白,为何陛下不直接出手将那两个贪官污吏拿下,何必费这许多波折?”
萧青冥深深看他一眼:“你只盼一个青天大老爷,站出来揭露黑暗,为民请命,然后就能天下太平了?”
秋朗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萧青冥摇了摇头:“这两人,不过是两条小鱼,根本无足轻重,各地的冶炼厂从为国家炼铁,到逐渐被各级官吏、宗亲贵人插手,成了半私产,不断侵夺国家公产,剥削矿工和匠户的血汗。”
“变成今天这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绝不是除掉他二人就能完事的。”
“就算没了他们,将来还会有下一个梁督监和黑心监丞,留着他们,才能顺藤摸瓜,把背后的靠山揪出来。”
“更何况……”
萧青冥顿了顿,目光透过重重树影,望向天边的月亮,双眼流露出某种既似悲悯,又似无情之色:“这里不是京城,所谓天高皇帝远。”
“若那些工人匠户,无法自己站出来反抗,就算今天朕帮了他们一次,也帮不了他们一世。”
“白术可以医治他们的外伤,他们心中自认为是低人一等的‘贱籍’,永远卑微和逆来顺受,又该如何医治?”
※※※
秋夜月凉。
陈老四在地上趴了一阵,渐渐恢复了一点力气,默默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回走。
他用力揉了把脸,擦去嘴角的血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他不能吓到屋里的妻子和孩子。
可是他颤抖的手脚,和悲愤到极点的心情,就连推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忽然,屋顶上跳下来两个男子,把陈老四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莫摧眉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陈师傅,是我们,你白日见过的,我们是喻公子的人。特地过来给你和家人治病的。”
陈老四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俩,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你们……没有蒙骗我吧?你们还会治病?”他颤声问,像是溺水之人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白术拍了拍自己的药箱,道:“放心,我是太……京城的大夫。”
陈老四心想,都这时候了,死马当活马医也就罢了。
他一咬牙:“你们快进屋来。”
陈家媳妇本来正在抱着生病的儿子垂泪,一见两个陌生男子,也吓了够呛:“这二位是……?”
陈老四看着白术熟练的打开医箱,为儿子看诊,心里松了口气:“这是大夫。”
陈家媳妇一脸惊喜:“你真的请来大夫了?你脸上怎么有伤啊?”
莫摧眉浅浅弯起桃花眼笑道:“是的,我们是你丈夫请来的大夫,他跑的太急,路上摔了一跤。”
陈老四感激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喉头滑动:“对,是我摔了一跤……”
白术道:“放心,不是大问题,是受了风寒,又吃了有毒东西,我给他先催吐,把毒物吐出来,再吃治风寒的药,过几天就没事了。”
说着,他又利索地为陈家媳妇切脉看诊,叮嘱了几句,从药箱里拿出随身带的一些配好的药,这些都是从太医院带出来的上等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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