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恩没答话,他十指相扣,拇指相互旋转,是一个分散注意力的动作。
“我恢复的不错。”廖远停很淡地笑,掀开被子,撑着桌子从床上下来。他比之前胖了些,病服穿在身上没再那么晃荡,但比起车祸前,气色还是苍白许多。他一步步缓慢地走到廖华恩面前,张口喊了声:“爸。”
廖华恩的拇指停止旋转。
他看着廖远停平静漆黑的双眸,不着痕迹地深呼吸。
“挺好。”他说,声音有些哑,他咳嗽两声,清嗓。廖远停看到他乌黑的发中夹杂的白发丝,他这个年龄,早就半白了头,但讲究、好胜、要面子如他,还是把代表忧愁、年龄的白色染成了黑,试图通过沉默地只言片语来证明他一帆风顺、如鱼得水的人生。
尴尬的气氛在父子间蔓延,廖远停望向了窗外的天,灰白,灰败,像拥有崇高理想却最终因数次失败而放弃的人脸,他在这压抑的天空中看到许多人,甚至看到他自己。他的情绪第一次在廖华恩面前有明显的波动。握成拳的手,手腕上蔓延的青色血管,手背上略微鼓胀的针眼,长时间站立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风一吹就会倒下的芦苇。
“小时候,我每天都很盼望你回来。”
廖华恩眉头一跳,心跳加速,他不受控地看着廖远停,看着他的儿子,这似乎是相隔几十年,他第一次对他谈心,也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父子之间最像父子的时候。
“爸。”廖远停很困惑,“是我不够听话吗?是我像完成任务一样向你汇报家里的情况,却连最低标准都没有达到吗?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吗?”
他有没有感到一点对他不公平?
他知道他忙,不打扰他,知道他怕母亲出事,克制住自己孩子的天性,努力懂事,努力减少给大人带来麻烦,他就想要一个幸福的家庭,迎接他的却是当头一棒。
大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他不清楚,他只是个孩子,他没有权力干涉,他只是他们的孩子,所以他的付出、他的隐忍、他的愿望,都可以被忽略,因为他什么都决定不了,所以他只有被动接受的份儿。
多可悲,他太想要一个有父亲、有母亲的家,在得知廖华恩出轨的一刹那,依旧自私地当作没有发生过,他害怕,他在害怕,如果真相大白,事情揭穿,他一直维护着、呵护着的,如履薄冰般的,虚幻泡影般的幸福家庭假象,是被他自己亲手打破的。
他太想拥有一个变形金刚了,变形金刚看起来是那么强大、强壮、无坚不摧,像是成年男人力量的代表,像是父亲这一词的具象化。
他所渴望的被埋没,他想要的夹杂太多,灰尘铺了一层又一层,像覆盖一本被人遗忘许久的书,充满儿时的回忆和委屈,在他十几岁时不敢碰,在他二十几岁时依旧不敢碰,而在经历生离死别,大彻大悟后,他才有勇气翻开书本第一页,上面画着哭泣的表情,诉说着他的痛苦,他终于变得强大,敢于直面不堪又隐晦的曾经,以及被封存在角落里卑微细小的爱意。
廖华恩张张嘴,又闭上,他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面对儿子茫然又委屈的质问,他像是失了声,他想起自己曾气势汹汹地指着他自己的父亲问:“你为什么喜欢他们,就是不喜欢我?!”
太像了,每一句,每一个词,每一个表情,都太像了。他所受的、无法排解的不公与痛苦,将他自己当作承载体,一股脑地全倾泻在廖远停身上。廖家出痴情种,出情深意重,但也为了目的不折手段,誓不罢休的怪人,这仿佛是一种诅咒。
廖远停深深地看着他,转移话题,“我很感谢你能帮我们。”
和宋檬分道扬镳后,廖远停很快就反应过来背后是廖华恩在给他们指路。否则单凭他们自己,猴年马月也查不到宋檬身上,没有过硬的关系及人脉,甚至是阅历,跨越阶级调查难如上青天,无论他是出于什么想法和目的,有线索总比没有强,只是他摸不透廖华恩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场没有胜算的仗他又是否愿意参与多少,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抓紧这个机会,只是面对宋檬的威胁,他虽不会妥协,但也会做最坏的结果,“我想过了,无论是我妈,还是刘学,只有把她们托付给你,我才放心。”
他要把她们摘出去,摘干净。
廖华恩皱了下眉。
“我知道你会保护好我妈,爸。”廖远停像托孤,“我希望请你也保护好刘学。”他说:“我有家了,他是我的家。”
廖华恩一顿,眼里闪过茫然和惊愕,对于这个说法感到诧异和惊讶,他消化了一会儿,看着廖远停认真的神色,才思绪转弯地反应过来,他一直认为的,玩玩而已,在两个孩子这里,已经是责任与义务相辅相成,需要承担,更需要成长的独立天地,他在这一刻,才真正幡然醒悟似的明白过来,长大了,他的孩子长大了,物是人非,他有自己的顾虑和担忧,他即将和他并排站立,而不是他背后的小子。家,这真是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称呼与形容,在他和苏婧之外,廖远停有了自己的第二个家,甚至是他自己的家,他明白的太晚,而他的妻子又知道的太早,只是她劝解也开导不了他。
这才是廖远停释怀的根本——他不再惧怕失去,不再惧怕撕开原生家庭脆弱的薄膜——不再害怕被抛弃。
他有了自己的底气。
廖华恩没再说什么,他站起身,脚步微晃地走向门口,廖远停看着他的背影,说:“照顾好自己。”
廖华恩停下,向来挺直的脊背有些弯曲,有些驼的背映照着他的失魂落魄,他轻轻点头,没说什么,离开了这里。
廖远停沉默地望向门外,走近已然被冷落下来的玻璃杯,端起来喝了。冰凉的水滑过食管,流进胃里,清楚地让他感知到器官的存在甚至是存活。在这一刻,他与曾经的自己告别,合上了那本被尘封的书,将它点燃,熊熊的烈火,烧断了他的执念。
出了医院,廖华恩坐在轿车里止不住地咳嗽,激烈到像把肺部咳出个血窟窿,司机和秘书紧张地询问他,他摆摆手,整了整衣服。
廖远停要以身做局——这是他今天叫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这是他曾经端着酒杯教导他的,一局真正的好棋,不想被人发现的最好方式,就是隐藏在棋子中,随风而动。
他告诉了自己他的立场,剩下就是廖华恩的选择。
“刘司机最近怎么样。”他擦了擦手,将湿纸巾扔进车载垃圾桶,“跟孙昭市长学习回来没有?”
秘书眼神微动,“回,回来了。”
“结巴什么。”廖华恩笑笑,“好久没见老朋友了,有时间找他叙叙旧,对了,孙檬孙主任的闺女多大来着?”
秘书后背毛毛的,“上大二,19岁。”
廖华恩和蔼道:“谈男朋友没有?是不是处女?”
秘书咽口唾沫:“这个……还不清楚。”
廖华恩转转脖子,“查一下,带过来。”
第154章
“合着……是苦肉计?”
“也不算。”对上窦静云的眼,廖远停哽了一下说,“大部分。”
托刘学的福,如果不是他,廖远停也不会想到以亲情入手施压廖华恩。虽然他总说自己想的简单,殊不知有时候真相就是简单的,只是人们不愿意相信,把他想复杂。
“接下来怎么办?”
“等。”
廖远停撑着手杖站在窗前,微微眯眼看底下忙碌的人群,“国检已经过去,省里市里沆瀣一气,省检把群众反映的问题、上访的名单都反馈了回来,还指望他们做什么,心情好了,对相关领导进行工作落实不到位的约谈,出个问题整改台账,再写个整改报告,就已经是给面子了。”
“照你这么说,我们无路可走了?”
“住院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廖远停转身看着他,“几十年前被迫卖淫的妇女和被拐卖的儿童,最后都去哪儿了?”
“那谁知道,可能给笔钱,都打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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