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湄沧江的岸边,他看见尸体时苍白的脸。
以及今天在车内,以为自己睡着后,看似了无痕迹的加速。
“你害怕的东西,还挺特别。”霍无归挑眉。
简沉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开关,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掩饰,含糊其辞道:“我母亲当时正抱着我,到死都紧紧抱着我,血……溅了我一脸。”
他说得满脸真诚,那些痛苦深埋于逆来顺受的面具之下,令人无法不信服。
霍无归像是勉强接受了他的理由,收回目光,从急救包里抽了张纱布出来:“擦擦你的脸,划伤了。”
刚刚控制绑匪的时候,一颗碎玻璃在扭打中被弹起,恰好划破了简沉的脸。
简沉点了点头,接过纱布:“谢谢霍队,看起来霍队你很了解PTSD。”
霍无归楞了一下。
“救护车到了。”守在楼下等车的赵襄突然冲上楼,推开门道,“霍队,我陪你去医院吧?”
霍无归看见她,脸色一变,冷声问:“怎么还不回局里工作?”
“我这不是担心你——”小姑娘看着霍无归脸色越来越冷,立刻改口,“霍队我错了,我这就走!”
“等下。”霍无归目光扫了简沉一眼,“把简沉的勘验箱带走给法医室,他也去医院。”
赵襄转过头看了眼简沉,一个劲点头:“简法医快去处理一下你脸上的伤吧!脸可千万要注意!”
……
简沉慢条斯理地叠好擦血的纱布,和手套、鞋套一起收进垃圾袋,尴尬道:“那麻烦小赵帮我把东西送给魏主任,还有这个垃圾,下楼的时候辛苦帮我扔一下。”
“放心,没问题。”赵襄果断应了下来,接过东西就朝门外去了。
霍无归看着赵襄手里那个垃圾袋,心下一动,快步跟出门,嘱咐道:“记得跟杜晓天说,卢洋有问题。”
“好。”赵襄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随意提着的垃圾袋里,一块染血的纱布被霍无归飞快抽了出来,塞进了口袋。
-
北桥分局审讯室。
杨俭脸色铁青地看着卢洋,几次试图用深呼吸盖住自己的焦躁。
杜晓天走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简法医打电话来了,霍队已经没事了,你别紧张,接下来交给我。”
霍无归升上支队长后,北桥分局刑侦支队的副队位置一直空悬,直到不久才正式给了杜晓天。
此刻霍无归在医院里,杜晓天就成了这帮半大小伙子的主心骨。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喉结上下一动,克制地问道:“卢教授,我们希望你配合审讯。”
“一定一定。”卢洋摸了摸鼻子,点头时花白的头发也跟着晃动。
杜晓天锐利的目光投向卢洋:“根据我同事对案发现场的描述,我很好奇,您是出于什么动机将玻璃碎片踢向了绑匪,并紧接着妨碍了我同事的行动?”
霍无归和简沉都不是傻子。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惊慌失措”的老人会如此恰到好处地将堪比凶器的碎片踢给绑匪,甚至阻止警察解救自己。
卢洋是海大历史系最德高望重的文物专家,见多识广,照说也是考古现场呆了几十年的人,胆量也不至于如此小。
“我……我就是年纪大了,这个跛脚也不好用。”卢洋端坐在审讯室里,此刻镇定了许多,对杜晓天似有责怪,“你们警察办案也得讲究规矩,不能就这样胡乱靠猜吧?”
杨俭坐在监控室里,眉头紧皱,生怕杜晓天和自己一样控制不住情绪。
“这边口供出来了!”刘彦昌猛地推开监控室门,闯进来道,“绑匪叫贾富仁,今年四十三岁,古董商人,他自称根本不是什么绑匪,而是和卢洋有些生意上的纠纷,一时着急,怒火攻心。”
所有的事情越发诡异,杜晓天听着耳麦里的话内心崩溃,面上却尽量沉着地确认道:“卢洋,你认识今天的绑匪吗?”
“认识,认识,我们是认识的,他不是绑匪,是个古董商,叫贾富仁。”老人颤巍巍地点了点头,“他想找我买一个元青花瓶,我没舍得给他,他一着急才对我动了手。”
杜晓天一愣,感到有些荒谬。
海沧市最年轻的支队长就在案发现场,人质却屡次试图协助绑匪逃脱,甚至还堂而皇之在公安局里作伪证。
“卢教授,我建议您最好说实话。”杜晓天眉头紧压,严肃道,“或者,我们也可以聊聊您女儿的事。”
卢洋一愣,脸色骤变:“女儿?我女儿出国留学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
海沧市第一医院。
霍无归双眼紧闭,靠在输液室冰冷的座位里,无意识地攥紧了手。
医院生硬的灯光从他头顶直射而下,显得他的眉眼更为深邃,紧皱的剑眉压着眼梢,哪怕是睡梦中也丝毫没有松懈。
“看起来霍队你很了解PTSD。”简沉平静的声音从脑海里响起。
——怎么可能不了解呢。
“能耐大了啊,还知道钻通风管?”
“真以为我追不上你?”
耳光猛地落在十一岁的少年脸上,他刚从地上爬起,漆黑的枪管又贴着前额,冷得彻骨。
“放了他!他只是个孩子!”
眉眼修长的女人狼狈坐在地上,单薄的双唇因为恐惧而不住颤抖,却依旧扑了上去,又被狠狠踹开。
“妈妈!妈妈!你要对我妈妈做什么!”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连滚带爬冲过来,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那个女人满眼泪水,却咬紧牙关将孩子搂在怀里,颤抖着哀求:“我有钱,我把所有钱给你好不好,求你,放了孩子们,放了我的孩子。”
歹徒握着枪的指节倏然攥紧,指腹都透出了充血的鲜红,咬着牙冷笑道:“你以为我要钱?”
说罢,他看向脸上还带着指印的少年:“你知道逃跑的代价是什么吗?”
不要。
求你,不要。
求求你,你杀了我吧,我宁愿被杀的是我。
霍无归在梦魇中歇斯底里地哭喊,但一切的祈求都仿佛隔着一层水雾,无法传达到十七年前。
“砰!”枪口瞬间调转,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大脑一片空白。
空气中顿时被刺鼻的硝烟和浓烈的血腥填满。
女人的后心出现一个刺目的血窟。
嫣红的鲜血不断蔓延。
她直直地向前倒去,栽倒在怀中那个孩子身上。
“要怪,就怪你的儿子,如果不来找他,你又怎么会死。”
“不对。该怪你多管闲事,为了个陌生的小孩自寻死路。”
她来找失踪的儿子,却遇上了另一个逃亡中的少年。
在绑匪追上来的瞬间,女人犹豫了几秒,转身跑了几步后猛然回身,挡在少年身前。
少年疯狂地挣扎,但记忆里的一切都逐渐模糊。
他只记得,绑匪露出最后的冷笑,看向他:“她是为你死的,记住了吗?再有下次,我就杀了他——”
被冰冷枪口指着的小孩呆滞地坐在死去的女人怀里。
一切的混乱似乎都与他无关,女人失去支撑的头颅垂下,抵着孩子的额头,鲜血迸射了孩子一脸。
梦魇深处,霍无归一遍遍质问自己:“她是为我死的,记住了吗?”
“霍队?”温和平淡的声音猛然打破他的梦境,简沉微凉的手指碰了碰他的额头,把冰凉舒适的东西贴了上去,“你刚刚有些发烧,我跟护士要了个冰敷贴。”
“嗯。”霍无归强行压抑住情绪,沙哑道,“谢谢。”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
魏国发来了一条消息:“经检验,卢洋和无头女尸有16个基因点位匹配,推定有直系血缘关系,带他去认尸吧。”
霍无归看着基因二字,眼角瞥向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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