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会不会死在这?
心里本能地感到强烈恐惧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谢朗。
好奇怪,人在这样可怕的关头,却会想起毫不相关的事。
他想起和谢朗在湛江小区的家里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的样子。
谢朗“啪”地点开打火机,为他点燃了一支烟,然后他们就那样在火光中亲密地接吻。
窗外雷声轰隆隆地响动,天空阴沉得如同黑夜,像是整个漆黑的云层随时都要黑压压地降落在人间。
就在这一刻,坐在沙发上的黎衍成忽然抬起头:“真……真的没有酒吗?”
他哀求着:“我需要、真的需要……求你了。”
“他是什么毛病!”
谢瑶本来就紧绷成一根线的神经在这一刻突然被拨动,她怎么能容忍有人在问到最关键的时候打岔,怒吼道:“俞平!”
俞平也吓了一跳,此时也没有办法,只能直接给了黎衍成一记耳光,喝道:“闭嘴!”
黎衍成浑身颤抖着,露出了泫然欲涕的神情。
他那一瞬间真的软烂得像是一团抹布,因为之前一直用毛巾捂着伤口,所以双手也没有被捆住,就这样从沙发上跌落下来,竟然就这样哭了起来:“我真的需要酒,药也行……没有的话会死掉的,真的不行了……”
他像是痉挛了一样,四肢似乎有些微微抽搐,可还哭嚎着要酒。
那种狼狈到了极点的状态,实在太过丑陋,一时之间让大家都惊呆了。
场面瞬间变得混乱无比。
由于之前黎衍成也这么昏过去过一次,俞平其实有点担心,下意识地看向谢瑶,轻声说:“成瘾了是这样的,谢夫人,他控制不住,刚才在里面也问我要过一次。”
谢瑶本来就一直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下,这会更是心烦意乱到了极点,她厉声道:“他妈的,去把酒拿给他,让他滚开。”
“是,是。”
俞平点了点头,他转身迅速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瓶酒,就在低头找杯子的时候,黎衍成忽然猛地暴起,抄起那个酒瓶“邦”地给了俞平后脑勺一下子。
他不知道何时从茶几上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打完俞平就跳起来往卧房里跑。
他本来想的是趁着最近的俞平倒下,冲到几步之遥的卧室卫生间里把自己反锁起来打电话,可没想到俞平这种亡命之徒竟然这么顽强,满头是血却直接摇摇晃晃地扑过来。
那一瞬间,黎衍成几乎是爆发了他所有的智慧,在被扑倒的前一秒,顺着之前打开的微信聊天窗口拨通了谢朗的电话。
俞平的反应可以说是快到惊人,把黎衍成扑倒的同时,就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
“唔……”黎衍成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被摁在地上的时候,侧着头,兀自死死地抓着屏幕亮着的手机,绝望地把目光投向了同样被摁在地上的黎江也。
在那一秒钟,他们兄弟之间的目光交汇了。
黎江也的额头全是冷汗,而黎衍成的额头是干枯的血痂。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又像是发生过无数次。
黎江也竟然想起小时候他们俩一起打球时的场景——
“小也,我给你一个眼神,就是要传球了,知道吗?”
“什么眼神啊?”
“就是这样的眼神啊,”少年黎衍成瞪着他,连眼角都在用力,问道:“明白了吗?”
“……啊?就是你瞪我的时候吗?”少年黎江也用青涩的嗓音疑惑地问。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黎江也竟然忽然懂了。
啊……是那样的眼神。
微信电话在下一秒拨通了,他用尽了全力,几乎是把肺部的空气都挤了出来那样,大喊出声:“朗哥——救我!”
第88章 《母亲,怪物》
谢朗其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挂断电话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是感觉自己的脑子里 “嗡”的一声,像是机器过载短路时的声响,最开始尖利刺耳,然后才渐渐拉长,变成一声平稳、波幅均匀的忙音。
那声音深深地在他的脑中徘徊,像是根植其中,使他的一切思绪都变得像忙音一样,平缓、迟钝、空洞。
谢朗把手机放在一边,抬起头来,看着瓢泼大雨砸在他的车窗上。
明明仍然是午后,可在这样漆黑的天色之中,时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雨越来越大,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玻璃上的雨珠渐渐连在一起,成为湍急的水流,然后再成为翻涌的浪潮。
浪潮包围着他的车子,外面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浸泡在水雾中,模糊而暧昧。
这世界成谜。
谢朗感觉自己被困住了,一个人被困在汪洋大海中,被困在了时间里。
原来,人竟然可以感到这样的孤独。
那一刻,他甚至因为那强烈的孤独而感到一种恐惧从心中袭来——
他该回去了。
谢朗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要发动引擎离开这里,可张秘书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又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了:“谢总,医生说,您本来也不可能有这些遗传疾病的。因为从遗传学检测来看,您、您和上官先生……根本就没有亲子关系。”
除了张秘书,还有王阿姨的声音:“我想……上官他、他或许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上官对你从来就没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感情,你是真的感觉不到吗?这么多年了,他一次也没有想过要回去看你,你心底难道就从来没有觉得奇怪吗?”
是啊,难道他真的感觉不到吗?
他心底真的从来没有觉得奇怪吗?
谢朗按在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着——
不是的。
或许在他心底,他是知道的。
脑中在一秒钟之间划过了许多的画面。
谢朗想起五年级的时候,自己有一次所有科目都拿了满分,回到家之后快乐地奔向父亲想要获得表扬。
上官被他从午睡中惊醒,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在那样半醒的状态下,人才是最诚实的状态。
谢朗记得他那时突然之间流露出来的不耐烦的神情。
“爸……”谢朗也记得自己怯怯地唤他。
听到这一声“爸”,上官对着他笑了。
可那是一个太过古怪的笑容,与其说是笑,更像是一个凿面平整的木偶在努力用上唇挤出一丝僵硬的纹路。
上官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在他那双平日怯懦的神情底下藏着的东西浮了上来——
像厌恶,像是嘲讽,又更像是可怜。
谢朗那一瞬间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
原来他都记得,哪怕十多年之后回忆起来时记忆仍然如此的事无巨细,每一帧都像是在脑海里慢放,唇角眼底,每一丝神情他都记得。
就像他也同样耿耿于怀地记得上官在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看着他的时候,没有哪怕一丝父子亲情,仅仅只剩下一丝淡淡的怜悯。他走之前,甚至不想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那么多年了过去了,他在谢家祖宅里度过了阴暗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所有回忆都因为毫无欢愉而褪色变成暗黄色。
和严苛到近乎可怕的母亲相比,上官其实并没有多么慈爱,与其说是态度温和,不如那是一种对他的存在的彻底的漠视。
是他,是他从孩童开始就凭借想象为自己重构了上官。
他为自己想象了一个父亲、他让自己相信了一个父亲真的存在。
那一瞬间,强烈的愤怒,再一次如同烈火一般席卷了他的身体。
谢朗按在方向盘的手指指尖颤抖得越来越激烈,像是克制不住的痉挛,随着外面一声恐怖的沉闷惊雷,他的手掌握成拳头,“砰”地一声重重砸在了方向盘上。
这一次,在他耳朵里回响着的是自己刚才的声音:“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也不相信你说的话!”
是啊,他们当然会可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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