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龄春放下原文书,道:“你怎么想起来看诗歌了,还这样晦涩。”
“瞧着二夫人生活的那般自律,我也想试试,练一练外文。”陈岁云摸了一片糕来吃,“不过我看得慢,看不进去。”
韩龄春道:“你要想学外文,不如看小说,比诗歌有趣。”
他给陈岁云写了几本书,说书房里就有,让陈岁云自己去找。
陈岁云歪着头看韩龄春写的书单,韩龄春盯着他雪白的一截颈子,忽然问道:“你头发擦了没有?”
“这样热的天气,就是不擦头发也很快就干了。”
韩龄春伸出手,“还是要擦一擦。”
他去摸陈岁云的头发,不知怎的碰到了陈岁云的脖颈。那片雪白的皮肤滑腻腻的,不知是出了汗还是洗浴后的水汽。
陈岁云去看韩龄春,韩龄春却只盯着陈岁云的颈子,拇指轻轻落在陈岁云的喉结上,像根羽毛一样拂来拂去。要是他凑近一些,还能闻到陈岁云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四弟?”韩同蕴进了院门,一眼就瞧见檐下韩龄春与陈岁云两个人,隔着小几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
韩龄春听见动静,自如地收起手。韩同蕴这才瞧见两个人在干什么,一下子顿住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韩龄春神色自若,“二哥找我有事?”
韩同蕴轻咳一声,道:“是有些事同你商量。”
他站在台阶下,看了眼陈岁云。
陈岁云会意,道:“我进屋了。”
韩龄春却拉住他,“屋里热,你外头乘凉罢。二哥,咱们书房说话。”
韩龄春起身,与韩同蕴进了东厢房。
陈岁云目送两人离开,不自觉摸了摸脖子。他拿起手边的原文书,翘着腿,慢慢看了起来。
隔几日高先生来信了,说陈岁云送过去的那些东西都修补了,让陈岁云去拿。
陈岁云趁着早起凉快的时候去拿,东西零零碎碎装了一盒子。陈岁云捧着盒子,一面对着签子一面走路。
前方亭子里,站着一个人。那是韩缙,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穿了件黑色暗花绸的长衫,一手持手杖,一手背在身后,身形挺拔,精神矍烁。
陈岁云第一眼看过去,简直同他想象的,韩龄春老去的样子一模一样。
韩缙看见了陈岁云,他身边的管事过来,请陈岁云亭子里说话。
陈岁云犹豫片刻,抬步走过去了。
管事接过陈岁云手中的匣子,悄悄退下去。陈岁云手上没有了东西,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在韩缙的目光里,他整个人束手束脚的。
养尊处优日久,韩缙很有上位者的气度,是陈岁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使他感到恐惧的人。
韩缙在看陈岁云,他的目光让陈岁云联想起很多东西。那种高高在上的,审视的目光,在这种目光里,陈岁云甚至都不算一个人。
“我听说,你原来不愿意跟老四在一起,”韩缙道:“后来为什么愿意了?”
陈岁云抿了抿嘴,道:“有些误会。”
“是么,”韩缙淡声道:“像是欲擒故纵。”
陈岁云狠狠皱了皱眉。
“现在还有误会么?”
陈岁云摇摇头。
韩缙看向碧波荡漾的荷塘,“你们两个在一起,以后还回上海去?”
陈岁云点点头,“他的生意都在那里,我的亲友故旧也都在那里。”
“你们两个人都是男人,可有考虑过子嗣问题?”
陈岁云想了想,道:“他应该有自己的打算。”
“那你呢,你就什么都不管了?”韩缙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要做他的妻子,这些是你必须要操持的事情。”
“我……”
“你问过老四的生意么?”韩缙道:“他回来这段时间都在忙什么?他年少时的玩伴你有没有见过,那些亲朋好友可有去拜访?”
陈岁云哑然,顿了一会儿,才道:“他说,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可以不做。”
韩缙点点头,道:“可不愿意做的事情总要有人做。”
韩缙看向陈岁云,声音平缓而清晰,“你到韩府大半个月,除了去见二夫人,其余人都没有去见过,也没有提来见我的事。”
陈岁云微垂着眉眼,没说话。
“你明知道你的身份是个污点,为什么没有想过去改变众人的态度?”韩缙道:“旁人也就罢了,我们是老四的血肉至亲。即便如此,你也不愿意敷衍一二么?”
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陈岁云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你真的做好了跟他在一起的准备么?”韩缙道:“我看不出来,我只觉得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他一个人。”
陈岁云眉头紧皱,他用力地捻着手指,道:“你这说法,多少有些偏向韩龄春了。”
“我是他父亲,我自然偏向他。”韩缙很坦然,“然而就是我这个与他关系并不好的父亲,似乎都要比你心疼他。”
下雨了,雨滴打着转落进荷叶里,又滑入池塘,荡起一圈圈的小涟漪。凉风将燥热一扫而空,这样安静且持续的雨往往会带来几日的凉爽。陈岁云会喜欢这样的天气。
韩龄春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两罐酸梅汤。进院来,却见檐下藤椅上没有人。这可真是奇怪了,傍晚之后陈岁云几乎长在藤椅上,吹着晚风不肯挪窝,一直到月上中天才离开。
“岁云少爷呢?”韩龄春问道。
佣人跑来,道:“三少奶奶打牌缺人,岁云少爷过去了。”
韩龄春把酸梅汤放在桌上,叫人用冰镇着,问道:“去多久了?”
“有两个小时了。”
韩龄春点点头,他估摸着陈岁云该回来了,便干脆没将伞放下,直接转去三少奶奶那里接陈岁云。
三少奶奶屋里很热闹,一张麻将桌上堆了不少洋钱首饰,数三少奶奶跟前最多。
韩龄春撑着伞踩着石砖过来,在门口台阶下站定。经人提醒,三少奶奶才看见韩龄春。她笑着对身边的陈岁云道:“四弟来接你了。”
陈岁云笑了笑,站起身。
三少奶奶跟他一块出来,对韩龄春笑道:“岁云那么有趣,你不该拘着他,该叫他多跟我们走动走动。他今日一来,我运气都好了不少,赢了不少钱呢。”
陈岁云走下台阶,走到韩龄春伞中。
韩龄春笑道:“三嫂愿意带着他玩当然好。”
“我当然愿意,”三少奶奶道:“我还跟岁云约好了,一起去看戏呢,是不是?”
韩龄春看向陈岁云,陈岁云笑着点头。
与三少奶奶寒暄几句,韩龄春便同陈岁云出来了。
两个人撑着一把伞,大半的伞面都往陈岁云那边倾斜。三少奶奶瞧着两人的背影,心里有点羡慕,回头对女伴道:“你看,他们两个虽是男人,走在一起倒也般配啊。”
回去的路上,陈岁云不怎么说话,一直在思考。讨好别人不难,他一直学的也是这些,难就难在要自恃身份。与人交游,不能太亲近显得谄媚,也不能太疏离显得高傲,还要注意行事,不能叫人挑出来以前倌人的做派。
可是,摒弃以前的痕迹多难,那几乎是装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下午,陈岁云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得体的壳子,然后费劲地将自己装进去。
“我给你带了酸梅汤,这样的天气,喝着很清爽。”韩龄春道。
陈岁云回过神,道:“好。”
韩龄春看着陈岁云,忽然问道:“你在讨好三嫂么?”
陈岁云愣了愣,“什么?”
“你很会玩麻将,想让谁赢让谁赢。”韩龄春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讨好她?”
陈岁云没说话,韩龄春打量着他。大概陈岁云自己意识不到,他身上的轻松自在已经消失不见,眉眼间的焦虑感压都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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