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奶奶走过来,笑道:“陈先生在看书啊。”
陈岁云见是三少奶奶,便将书合起来,笑道:“随便看看。”
他叫人上茶,请三少奶奶坐下。
三少奶奶打着扇子,笑道:“我就是闲走,恰好走到这里,来看看你。”
陈岁云笑道:“一天里也就这会儿凉快些。”
三少奶奶称是,道:“北平一到夏天简直要热死人,不知道陈先生习惯不习惯。”
陈岁云道:“还好。”
三少奶奶寒暄了两句,切入正题。
“听说陈先生和四弟在上海的时候已经登报结婚了,这次回来是为办个婚礼。”
登报声明陈岁云心里其实并不当回事,韩龄春大概也一样,他骨子里有些旧派,总觉得一纸声明不够,所以才带陈岁云回来,要结婚,要见家人,要上族谱。
“说起来,这也算是一家人了。”三少奶奶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咱们在老宅住,虽然各自有工资,不过公中仍有一份月钱。像我和你三哥,一月有八百块钱。你回来有大半个月了罢。我因事情多,竟忘了跟你说这件事。”
八百块,陈岁云心里啧啧称叹,平常人干什么一个月能有八百块。
“这我不清楚,等四爷回来我问问他罢。”
韩龄春未必会要这个钱,他都没跟陈岁云提过。
三少奶奶应好,又道:“四弟有他自己的事情做,不见得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
陈岁云看了眼三少奶奶,笑着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三少奶奶对他态度的变化,想必其中韩龄春做了什么。
说起来,三少奶奶摆出一副照顾陈岁云的姿态,但她的年纪未必有陈岁云大。可是在老宅里,似乎没有年纪和男女之分,陈岁云的年纪和性别已经不重要的,他的身份就是四少奶奶,尽管他觉得这个名称让他头皮发麻。
等韩龄春回来,陈岁云把这八百块钱的事情跟他说了。
韩龄春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道:“要,为什么不要。”
八百块钱表明韩家已经有人承认陈岁云的身份了,不然韩龄春费这个劲是为什么。
“八百块钱,真不少了。”陈岁云道:“你三哥的工资一个月才多少,我看你们的花销都是在这月钱上罢。”
韩龄春道:“老爷子维持家族的一种方式罢了,我们几个人没成年之前是四百,成了年八百。韩家旁支,那些老幼妇孺,按人头一个月二十。”
韩龄春卷起衣袖,拿起陈岁云手边的扇子,“你知道这是多大的花销?可这些钱花出去,就一定能收到比这些钱本身更高的价值。”
陈岁云啧啧称叹,道:“你们家,是打算封建复辟呀。”
韩龄春笑了,老人家宗族观念很重,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至于另外的收益,韩龄春觉得根本无关紧要。这是他与他父亲观念和手段上的不同。
次日天气阴沉,不见太阳,但是闷闷的,像是要下雨。
陈岁云带着一个大匣子出府,按照纸片上的地址去找会修补头面的匠人。黄包车夫最后拉着他到了个小巷子,门脸不大,但是房间很深。
“有人吗?”
屋里出来一个人,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二三十岁,穿着灰布褂子。
“你找谁?”
“我找高先生,”陈岁云道:“我有一件东西请他修补。”
年轻的男人看了看陈岁云,道:“我就是。”
陈岁云十分惊讶,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大师这么年轻。
高先生把陈岁云领进屋子,进了门,便觉得屋里清凉。
“什么样的东西?”
陈岁云把东西拿出来,是一件珠子盔头,满圈的银丝烧蓝蝴蝶,坠有上百颗硕大圆润的珍珠。这些珍珠一样大小,一样色泽,珍贵非常。
这件头面从陈岁云的师父的师父那里传下来,到现在还闪烁着明润的光,还能照见当年的璀璨和辉煌。
“有两只珠子被人摘下来了,我想请您修补修补。”陈岁云道。
高先生仔细看了看,道:“能修。”改文件血甭
“大概需要多久?”
“一下午就得了。”高先生道。
陈岁云想了想,点点头,道:“那我在这儿等着。”
高先生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高先生这人,虽然年轻,但一开始工作,身上瞬间沉静了下来,无波无澜。
陈岁云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各色首饰,有唱戏用的水钻头面,也有一些老银簪子,耳挖子,耳环。用玻璃罩子封着的,是一支纯金嵌宝石的簪子,不像一般人家用得起的。他看了一会儿,走出门去了。
这一带都是人家,巷子口还有做活的女人和老人。听她们说,高先生修补头面的手艺是家传的,他从会走路起就看他爹他爷摆弄这些东西。
高先生也有天赋,人家几十年才能练会的手艺他只花了十几年就学会了,十八岁在修补金器方面已经超过了他爹,二十岁修补玉器也出神入化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陈岁云听他们说,再回头看高先生的时候,觉得他果然有高人风范。
陈岁云等了几个小时,高先生将那两枚珍珠重新嵌回了盔头上,完美无缺,陈岁云甚至都找不见到底哪一个被摘下来过。
果真是为大师,陈岁云干脆地付了钱,道:“我还有一些东西需要你修补,方便留您的地址或者电话么?”
高先生收起工具,道:“可以,不过要尽快拿来,过段时间,我要去参军了。”
陈岁云惊讶,“参军?高先生,您现在工作的不是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参军?”
高先生道:“家父遗愿,希望在国家有难时,我能投身报国。”
陈岁云神色复杂,“战场刀枪无言,您这样好的手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高先生满不在意,“国家都没了,这一门手艺还能传给谁?”
陈岁云心绪复杂,回去的路上,陈岁云买了份报纸。他翻来翻去,一张报纸找不出一个好消息。
一场大雨将要落下,陈岁云躲闪不及,被淋了个湿透。
他匆匆回到韩府,下人见他这个样子连忙迎上来,给他预备水洗澡,准备换洗衣服和预防感冒的姜汤,三少奶奶还派了人来问候。
韩龄春匆匆回来,“这么大的雨,你就不知道躲一躲?”
陈岁云摆摆手,把喝了一半的姜汤放下,“淋淋雨还凉快呢。”
韩龄春都气笑了,抓着陈岁云摸了摸他的额头,道:“你最好祈祷别发烧,不然我饶不了你。”
陈岁云道:“我可没那么虚。”
外面大雨倾盆,大风携带雨气刮进屋里,把闷热气息一扫而空。下人们站在檐下说笑,二夫人坐在屋里听雨,三少奶奶叫了几个人趁着天凉快打牌。
时代的风云展露在任何一个角落,而独独不在韩府。陈岁云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割裂感,他把这些心情告诉韩龄春,韩龄春摇摇头,陪他一同站在檐下,“谁都躲不过去的。”
作者有话说:
没有多少时代风云,年代就是个大背景
第50章
那场大雨哗哗下了半个钟头,雨停之后闷热卷土重来,还夹杂着水汽的潮湿。到了第二天,天上挂着大日头,太阳从早挂到晚,被烤了一整天的大地到晚间还散发着热气。
陈岁云受不了燥热,一天要洗两回澡。傍晚的时候陈岁云冲过凉,换了身衣裳走出来。
檐下还是那两张藤椅一张小几,韩龄春坐在其中一张藤椅上,翻看陈岁云留在那里的原文书。
陈岁云走出来,穿了件圆领对襟的白衫子,柔软的丝绸松松地落在陈岁云单薄的肩膀上,露出潮湿雪白的脖颈。
他在藤椅上坐下,韩龄春推给他一杯茶,茶已经晾凉了,旁边还有两碟软糯可口的糕点。
这与在上海时又不同了,上海的有钱人大多没有上午,他们总是将近中午才起,天昏黑的时候出门应酬,一夜灯红酒绿。相比之下,北平的夜晚安静很多,只有靠近水塘的地方有蝉鸣和蛙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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