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湛离开没多久,郑岩过来喊他去领饭,领完午饭回来,帐篷里又多了几个来找他的学生。
她们不像是来找他做心理辅导的,更像是找他来聊天的。
林书雁需要做的并不多,更多时候都是在听,听她们聊地震发生时,聊各自的家人、同学和青春期。
她们对林书雁同样充满好奇,对大城市,对大学,对未来,对她们尚未经历过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怯与憧憬。
林书雁不擅长讲故事,也无法去形容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一切语言在尚未可知面前都显得很贫瘠。
他只好给她们讲自己的大学,第一次做解剖,讲他看过的书,讲研究生生活。
很枯燥,不过对她们这个年级的孩子来说,这些都是希望的代名词。
“你能讲讲上午给我们变魔术那个叔叔吗?”
林书雁“噗嗤”笑了:“你们喊他叔叔啊?他可要生气的。”
女生解释说:“他看起来跟我小叔叔差不多大,我小叔叔大学还没毕业呢。”
“你们是朋友吗?”旁边的人好奇。
林书雁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解释:“算是吧。”
他们起哄:“快讲讲,快讲讲嘛。”
这比讲他自己的事还棘手,林书雁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给他们讲,甚至连他自己都在刻意回避过去,不愿多提及。
他是常湛人生里的参与者,无法做到完全回避,就从旁观者的角度开始给他们讲他们之间。
“他以前出过一次车祸,不算严重,但那场车祸让他遇见了一个人。”
果然大家都竖起耳朵,这比听他讲在实验室里解剖小白鼠有意思多了。
“是他的爱人吗?”
林书雁卖起关子:“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
女生说:“肯定是!小说都是这么写的。”
“是啊是啊,上午那个叔叔自己说的,他有爱人了。”另一个女生道,“我们还求他讲讲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他都不肯。”
林书雁愣了下:“是吗?”
“是呀,医生你快给我们讲讲,我们可想听了!”
林书雁的目光变得有些黯淡:“其实我跟他也很久没见了,不是特别了解。”
“你刚才不是说他出车祸了吗,然后呢?”
可那是他们的故事,不是常湛和他爱人的故事。。
他无法自私地将故事里的自己换成“爱人”。
“还是等他回来,你们去问他吧。”林书雁说,“我给你们讲点别的,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叫伊丽莎白……”
大家开始都有些失望,不过又很快被伊丽莎白和达西的爱情所吸引,一个个撑着头听得认真。
外面天又不好了,阳光仿佛只是短暂的施舍,很快又下起了雨。
林书雁已经学会抓住他们的心理,故作悬念来吸引注意,讲到伊丽莎白拒绝了达西的求婚,他的眼皮开始乱跳。
没有缘由的,吊在半空中的灯管在微微发晃。
没等他反应过来,桌上的杯子和药箱也开始晃动,幅度不大,却很猛烈。
刚经历过一次地震的林书雁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余震,指挥着受到惊吓的学生们去外面空旷的地方避难。
外面又乱了,到处是人,志愿者冒着危险在指挥秩序,好在这样的事人们已经经历过,很快便有序起来。
记者来不及整理仪容,对着正在转播的摄影机道:“就在刚刚,这里发生了6.1级的余震,这是自地震发生以来监测到的最大余震。”
“卫星监测显示,刚才的余震造成了居民房屋的二次坍塌,目前还有22人失踪,对于这些人员的救援……”
大家站在雨中,有撑伞的,有淋着的,有人拥抱在一起,有人孤零零站着望向天空。喧闹的人群渐渐静下来了,大家无一不在祈祷。
郑岩在人群里找到了林书雁,问他在发什么呆。
林书雁摇头,他说不清,但心很慌。
余震的风波渐渐平息,志愿者点完人数登记好之后,大家陆续回到各自的帐篷。
学生们没有再来找他,林书雁就跟着郑岩他们一起,给大家分发药品,顺便教大家一些简单的包扎技巧。
就这么过了很久,忽然有人冲进来:“医生呢!医生!快!”
林书雁起身,竟然是苏定。
他脸上都是泥点子,脏兮兮地已经快辨认不出模样,要不是声音,林书雁估计都认不出来他。
他声音撕裂沙哑:“快!常湛受伤了!快撑不住了!”
埋在林书雁脑袋里的炸弹,“轰”地炸开了。
第98章 他的人,他来救
他终于明白刚才不详的预感从何而来。只有常湛,只有这个人能牵动着自己的心。
常湛躺在担架上,阖着眼,呼吸已经微弱到看不出起伏。上半身衣服被血浸成深色,一根半米长的钢筋从他的左肋骨由下而上贯穿,离心脏只有一两厘米。
他的手上、脸上都是血,血压很低,心率也在下降。
关心则乱,郑岩比林书雁更先一步反应过来:“呼吸机!”
钢筋离心脏太近,医护人员的动作都很小心,现场气氛沉重,省医的专家也赶到了,开始讨论救治方案。
林书雁没有参与其中,有道天然的屏障将他和常湛与外界隔开了,他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常湛就静静躺着,唇色苍白,林书雁知道他很痛,但常湛甚至没有皱下眉,就跟睡着了那般。
林书雁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意识,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字。
常湛没有反应,林书雁便靠得更近,低在他耳边又喊了一声。
“常湛。”
他是如此紧张、害怕,双目通红,浑身颤抖,又是那么真切、虔诚,像信徒召唤着神明,一声一声,不肯罢休。
许是听见了他的呼唤,常湛的眼皮轻轻跳了两下,没有睁开,手指费力地想要去抓住什么。
这点动作已经花光了他所有力气,林书雁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粘在上面的血水发冷凝固,林书雁紧紧握着,给他暖,就像昨天他所给自己做的那般。
可常湛的手好像怎么都暖不过来,指尖是凉的,手腕也是凉的,他身上的温度和血色一样正在逐渐褪去。
林书雁置若冰窟,可他不能在这时候绝望。
这些年他见过很多病人,做过很多手术,轻症的,垂危的,孩子,老人,救过来的,没救过来的,他以为自己可以看淡生死的。
“常湛……”
他又喊了一声,语气接近哀求,仿佛在跟死神讨价还价。
林书雁想,他原谅他了。
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不管是谁的错,他都原谅了。
他和常湛和解了,和世界和解了,也和自己和解了。
这三年让他备受折磨的拼命逃避的一切,在死亡面前全都烟消云散了。
尽管常湛呼吸很弱,但他的意识很强烈,这么重的伤,这么疼,他都没有让自己昏过去。
他动了动嘴唇,只是很微小的动作,林书雁却捕捉到了。
常湛有话想说。
可这对于他来说太难了,他已经快要发不出声音,何况隔着呼吸机。
于是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左胸前。
那一片早已被血沾染湿,模糊的一片深色中,林书雁看到他颤巍的动作,似乎想要拿什么。
他循着他的动作,轻轻摸到他胸前的口袋,然后用双指从里面夹出一张照片。
照片也被染成了红色,血色之下是林书雁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和之前从口袋里掉出来的一样,是他。
是他,从来都是他,常湛的每个口袋里,最靠近心口的位置,放的都是他。
一滴温热的泪落在了常湛的脸颊上,溅开的血点像盛开的花。
林书雁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可他现在不要听,他要等常湛好起来,慢慢说给他听。
“常湛,我不许你死,你还欠我一个交代。”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清晰又残忍,“不吭一声走掉算什么,要分手你来亲口跟我说,还有,休想让我就这么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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