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尧的表情朦胧在热气里,烛光昏暗,徐致远看不真切,他只是说:“傅书白他之前和我说,他怕死,他的愿望只是安生,顺利地度过剩下的学年,在淮市找个可以让他吃饱饭的活就行。”
“他明明说…… 以后有什么拼命的事绝不帮我做了,他要好好生活。” 徐致远看着自己的手心,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加入同袍会,大概是受了吴深院的影响吧。”
徐致远本以为俞尧会什么也不回,说罢已经站起身来了,却听俞尧问:“你难过吗。”
徐致远脚步一停,说:“他愿意选什么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可他是你唯一的朋友。”
徐致远怅然抬起头来,心想起过去的种种,自己乖张又难伺候的性子赶走了一群愿意靠近他的同龄人,唯有傅书白还在坚持不懈地愿意 “舍命” 陪少爷。徐致远也曾警戒过自己酒肉朋友来来去去,不能付真心的,可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身边能说些倾心话的,还是只有这一个“酒肉朋友”,没走也没变。
“我朋友很多,又不止他一个。” 徐致远说,“只是觉得可惜罢了。”
“你心里能过去就好。” 俞尧说。
徐致远接过他手里的空杯子,拎起手边的一床被子,说道:“你躺着吧,我去其它地方叫医生。”
俞尧便躺下了,他看着徐致远给他盖上被子,恍惚之间似乎在他清亮的眼眸底觉出一些留恋和哀伤来,正奇怪着,便听到徐致远说:“小叔叔,念棠联系我了。”
此时离梨落坊消失大概有十天,俞尧的思维被几天未睡的疲劳熬出锈来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说道:“…… 什么?”
“明天我会和他见面,他大概有些事情要对我说。”
俞尧怔然,他大概是把徐致远忽然来找诉说傅书白离开的事,和方才他脸上柔软的神色联系起来了,艰难地撑起上身,问道:“…… 在哪儿见面?”
徐致远将他摁下去,说道:“你安稳休息就好了。”
“不行……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俞尧说,“万一是什么陷阱…… 你确定是念棠给你发来的消息吗。”
“确定。他只让我一人去。”
“他说是关于什么事情的吗?”
“…… 小叔叔,这和你没有关系。”
俞尧攥紧了手指,说道:“你…… 不要胡来。”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胡来?” 徐致远疑惑道,“我只是来和你报一下信,我并没有骗你或者赌气。”
说罢,他看了面色苍白的俞尧一眼,深呼一口气,端着空杯子出门去了。俞尧坐在夜色里,很想把他拽回来问个明白,奈何嗓子发不出声,手脚又被腹痛给牵扯住了。
……
见面地点就在既明大学。
去咖啡馆或是餐馆这些地方反而容易暴露,徐致远就按照自己平时的轨迹上课,在文学院的一节选修课上遇见了念棠。
他剪了短发,穿着既明大学的白色长衫,十分平常地坐在了徐致远的旁边。
一开始徐致远还没有反应过来,打瞌睡的时候受身边人提醒,才觉得声音熟悉。
徐致远看了一眼他的校徽,问道:“你从哪儿搞来的。”
念棠托着腮,像个普通学生一样翻弄着的书和笔记,模仿着徐致远曾经威胁他的语气说道:“念老板八面玲珑、神通广大,自然什么都能搞到。”
“……”
他这张脸,就算即将奔三,装个二十来岁的学生也毫不费力。
徐致远也不废话,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认真听课和讲课的师生,后仰靠着椅子背,又问道:“廖德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念棠这次坦诚道:“是我。”
徐致远哼了一声,说:“终于承认了。”
“可按照我原本的想法,他本来应该是你杀的,小少爷。”
徐致远也不惊讶,说道:“你其实一开始就想自己去查清楚廖德和吴深院失踪的关系。帮我潜进去夜会只是想——万一吴深院死在了廖德手上,好借我的手复仇,或者是把廖德之死嫁祸到我头上,是吗。”
念棠笑道:“徐少爷脑子里还是有几斤几两的嘛。”
徐致远可不觉得好笑,他甚至之前对自己过于相信念棠而感到细思恐极,亏得没有酿成什么后果。
“为什么会一开始会想要陷害我?” 他不甘心地问,“后面又为什么要帮我。”
念棠直接道:“因为我并不觉得徐镇平是什么好东西,他儿子来调查吴深院肯定别有用心。后来才发现你的立场和姓吴的一样,还在保护他的妹妹,于是便信你一回了。”
“……” 徐致远恶狠狠地咽了一口气,他没法去反驳念棠的这个质疑,因为就算是他,在牵扯到吴深院相关的事件时也不敢让自己的父亲知晓。
“你把廖德藏了那么久,明明还可以制造很多机会去陷害别人。现在却亲手把廖德杀了,惹了那么大的祸上身。”
“杀了就杀了,不想那么麻烦了,” 念棠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轻描淡写道,“吴深院不是还想下辈子娶我吗,这不刚好给自己积点德,投个好胎呗。”
徐致远久久没有说话,想起他那时离去的身影,总觉得这句轻描淡写十分沉重。但也没有多提,只说道:“还有什么事。”
“那封信,你们要是想刊出去之类的,把带我名的段落全删了吧。” 念棠翻着桌子上的书,说,眼神沉静,说,“他的经历加上这些写的东西很有煽动力,不给同袍会当颗舆论炸弹可惜了。”
徐致远看着他,看他慢慢翻完选修课发的那本诗歌小册,听他继续道:“他平常喜欢看这些文绉绉的书。”
“为什么要删,” 徐致远说。
念棠道:“他是要被记在同袍会的史册上当英雄的,说不定后人还会时时观摩,留我在上面不好看。”
“你怎么还……”
“不用劝我任何东西,删了。”
“谁愿意劝你,我也劝不动你。” 徐致远憋了口气,说道,“…… 那你之后要去哪儿。”
“北城,” 念棠看向窗外,说道,“地方大,适合安户。”
徐致远皱眉:“现在北城正在打仗,你要是想重开戏班子去那儿干什么。”
“还能打个没完没了了?总会停的。”
徐致远也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窗外,见到了一个眼熟的面孔,也穿着白校服,神色像是在忐忑不安地等人。徐致远认出来,是那天从念棠房间里出来,羞涩到说不全话的那个小孩。
“你不会喜欢这样的吧?” 徐致远随口就说了。
“哦对了…… 我喜欢腼腆又寡言的老实人,像是徐家小少爷这种没皮没脸的话篓子我真消受不起。” 念棠大概早就想这么骂他了,快走之前放开了说道,“你一定改天跟俞先生解释我之前的话术,替我道个歉。我还挺想交他这个朋友的,可别留下什么陈年的误会,再见面的时候就解不开了。”
徐致远皱眉:“?”
正好下课,学生们开始收拾书桌出教室了,念棠捡起桌子上的诗歌小册,他说道:“这本就送我了,走了。”
徐致远抬头,却又看到他右耳上的红色耳坠,那天明明已经丢在地上寻不到踪迹了。徐致远冷哼了一声,还了一句他之前说过的:“慢走不送。”
……
爷爷说起。
那天走廊稀稀落落,还是一如既往的课后。这里有无数不同的人生轨迹,无论生离死别、大起大落都藏在再平凡不过的皮囊下面,谁也不曾知晓跟自己擦肩而过、相视一笑的路人后面是怎样的故事。每个人各司其职,也没有人去提笔记录九号教室前一场平凡的告别。
上一篇:全世界的醋都被你吃了
下一篇:囚徒所向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