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真军(218)
有他这样拉着自己,凌笳乐顿时踏实了,甚至在接下来的两人的第一场亲热戏里,他心里那难耐的害羞都少了许多。
他在此很感激王序,他们拍摄时经历了很多羞涩乃至难堪,但是真正剪出来以后,那些镜头原来都如此含蓄,靠着光线与角度的巧妙运用,在暧昧的半遮半掩中平添许多韵味,即使有裸露也带着纯洁的美感。
当画面里的沈戈亲上他的嘴唇时,他在两人融合在一起的喘息声中分辨出来自自己喉咙深处的细微的呻吟。他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呻吟了一下,顿时臊得用自由的那只手捂住脸。
画面里那男孩的羞切比他更多。那男孩儿从这场萍水相逢的欢愉里逃跑了,但是这会儿观众们已经不再担心,因为他们笃定,他一定还会回来。
他果然回来了,揣着一兜省吃俭用攒下的零钱,出发前还喝酒壮胆,结果把自己喝醉了,骑着与他身量相比极显笨重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行着。
很多观众在此时领会到江路这个人物的可爱,发出会心的轻笑,然而下一刻,江路从自行车上栽下来,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让人们不约而同吸了口冷气。
张松看到他摔出的伤,蹲下吹他流血的膝盖,再抬头时,脸上是极为外露的心疼。这时,所有观众意识到自己和张松的感受是相似的。
这就是王序的厉害,也是凌笳乐和沈戈的胜利,在电影刚开始没多久,就已经引起如此广泛的共情。
有了第二次约会,很快便有了第三次、第四次,随着电影院约会后的派出所事件,这部戏迎来第一个小高潮。
经此磨难,两人再重聚时,就是死心塌地要在一起了。
张松将江路从那间压抑的宿舍里带走了,带回自己的住处。当初拍这段床戏时,王序说这是江路的第一次反抗,那时候凌笳乐对此的理解尚有些许朦胧,直到此刻,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这里,终于彻底明白王序的意思。
他也经历了与江路类似的迷茫,他也在现实世界里感到极致的愤懑,也有那么一个人,将他紧紧抱住,用自己宽厚的脊背替他挡住来自外界的伤害,并用爱给予他勇气与信念。
张松为江路压抑闭塞的人生打开了一扇门,成为他生命里的灯。可是江路后来把他的灯弄丢了,从此他的生命只剩黑暗。
凌笳乐反握住沈戈的手,紧紧抓住他生命里的明灯,在替银幕里的两人痛惜之时,也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无比地感激。
那是全片最快乐的段落,也是沈戈和凌笳乐在剧组里最快乐轻松的一段时间。
张松刚遇到江路时,尚有几分私心,想将这块璞玉私藏起来,成为自己独占的珍宝。
然而重归于好之后,张松对江路就连这一点私心都没有了。他带江路认识自己的朋友,让他见识了掩藏在公认的“正确”背后的“错误”而庞大的隐秘世界。
张松不再是江路认识的唯一一个同类了,这个男孩肉眼可见地开朗起来。他变得爱玩爱闹,和张松一起混迹于同类的人群中跳舞、狂欢,在他们自己的小屋里亲吻、拥抱。张松用他的相机拍江路,各式各样的江路,吃饭的、走路的、看书的……江路也趁他睡觉时画他的肖像,画到一半,忍不住凑上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把人吵醒了……
歌厅里、家里,几乎一直音乐不停。音乐一首接着一首没有停歇,有时甚至会盖过人声成为主体:八十年代的摇滚,九十年代的流行歌,甲壳虫,迈克尔杰克逊……一定会有外国观众认为这是导演的一个小技巧,故意选用这些国际化的经典老歌,因为老音乐总能勾起人极大的愉悦与温馨感受。
但是一同观影的凌笳乐和沈戈知道,梁制片也知道,这些歌是真的,那些愉悦与温馨也是真的。那一帧帧、一幕幕,都是已经逝去的、无从追溯的过往。
热热闹闹的音乐声戛然而止,骤降的安静让人惊觉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
江路给张松发消息逼他出柜时,凌笳乐在心里大喊:不要!江路背着行囊从他们的小屋里出来,转而坐进梁勇的车时,他在心里哀叫:不要。张松跪在满面风霜的父母面前磕头,说出:“爹,娘,我不结婚……”时,凌笳乐浑身战栗地在心底祈求:不要……
张保死了,江路被梁勇骗了,张松离家而去。
在梁勇家那个镜头被沈戈删掉了,但是凌笳乐从江路的反应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惊诧地越过他旁边的田老师和冯老师向旁边看去。
那个座位是空的,苏昕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沈戈对凌笳乐耳语:“怎么了?”
后来苏昕告诉他,那一场戏,王序本来和他说好了,要偷偷给凌笳乐下药,但是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王序又临场改变了注意。
苏昕当时坦白这些时,一直说自己当时是魔怔了,说自己虽然不算什么五讲四美的好人,可也不是那种大坏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拍戏那会儿是怎么了。他说这话时表现地羞耻且懊悔,看起来似乎还隐瞒了什么羞于说出口的话。
凌笳乐这时突然想明白了,在那场戏里,在自己醉死过去之后发生的事,一定不像沈戈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他下意识看眼银幕,里面的江路枯瘦着两颊,痛哭着向红大姐下跪,追问张松的去处。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沈戈都是如何竭尽全力地保护他呢?
“乐乐?”沈戈又喊他一声。
凌笳乐面色如常地转过头来,借着银幕的光线观察沈戈,即使已经这么熟悉了,他依然会在这张英俊而可靠的脸上看到新的令自己心动不已的东西。
沈戈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要不要出去待一会儿?”
凌笳乐深深地望着他,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轻轻地摇了摇头。有沈戈在旁边,他什么都不畏惧了。
另一边的田老师忽然拉起凌笳乐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凌笳乐转头看过去,饰演江路父母的两位老演员抱歉而痛惜地看着他。
此时银幕里正在上演一场家暴,一直被父母娇养的江路被自己的父亲用棍棒追赶着,没有求过一声饶。
田老师和冯老师受不了这样的镜头,纷纷扭过脸去。
拍这组镜头时,王序没有故意让他挨打。导演当时将镜头拆碎了,临场画了几幅简洁的分镜图,将拍摄难度降到最低,这样冯老师失手的可能性就会最小,凌笳乐也能少受点罪。
而二十多年前,王序却如电影里所呈现的那样,被自己的父母殴打着、辱骂着,被打到神志不清,像条狗一样蜷缩着身子往桌下钻。
这一刻,凌笳乐彻底不恨王序了,一点儿都不恨了。
张松对江路永远都会留有一丝心软,他将一身是伤的江路背回家,却又无法释怀,无法开口同他说话。
曾经的相依有多温暖,此刻的沉默就有多冰冷。
连观众都忍不住催促道:再放点儿音乐吧!太安静了!有之前那连成一片的音乐做铺垫,此时的寂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可是王序向来够狠,对自己如此,对观众亦如此,就让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折磨着所有参与到这个故事里的人。
当音乐声终于响起,观众险些与江路一起哭起来。
张松主动与江路说起未来,他们同居的小屋里终于有了谈话声……
凌笳乐看到了他之前没有看到过的剧情,是沈戈和冯姒的戏。
张松是个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的人,也藏得住心事。直到镜头扫过他手上的字条时,观众才恍然大悟:他母亲一直催他找生父、找生父,原来他竟然早已把人找到了,然后一直闷在心里。
他盯着那张字条看了很久很久,这是一个很慷慨的镜头,画面由字条慢悠悠地转到张松的脸上,再由他脸上慢悠悠地转回那字条,这个男人掩盖在平静面孔下的挣扎全都在这无声中被传达出来了。
他最终还是将这字条教给母亲,对她说:“他现在一个人过。”然后母子俩就沉默了。
这对母子共同保守一个秘密许多年,他们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是互相看着彼此,就明白了对方沉默里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