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167)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英文版。
封皮很陈旧,翻开来,里面在一些英文单词下面还有翻译注解。
字迹幼稚,笔意凌乱,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许多年前的凌枢之手。
前面几页还挺认真地查辞典,老老实实写中文意思。
后面估计是不耐烦了,间或在某一页涂鸦,画点馒头包子,一条小狗一只小鸟,要么给英文插话添油加醋,在女士脸上画胡子,男士嘴唇加口红,简直是能让英文老师看了之后勃然大怒的滑稽荒唐。
其中几页还有一些可疑的印记,岳定唐怀疑那是对方打瞌睡流下的口水。
不知不觉,嘴角上扬,他翻得很慢。
岳定唐大约知道这些痕迹都是何时留下的了。
那会儿凌枢瞧见他在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英文版,嘴上虽然奚落不屑,心里肯定想默默努力,回头再反将自己一军。
每一页都是珍贵的青春痕迹。
记载着曾经死鸭子嘴硬的凌枢,明明不喜欢看原文书却为了在他面前不落下风结果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凌枢,还有那个心里藏着无穷精彩万千世界,愿以一腔热血行走天下闯荡四方的少年。
虽然后面每个人都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少年时的理想支离破碎行将不存,旧日同窗天各一方甚至阴阳相隔,所有美好都停留在那个树影斑驳阳光充足的春天。
此后的世界,残酷冰冷,鲜血淋漓,勇士之心百折千回一往无前却也真的就千疮百孔伤痕累累。
幸而,他们两人,还未错过彼此。
被注视的对象浑然不知,呼呼大睡,上下嘴唇微张,发出几不可闻的鼾声。
岳定唐伸出手,挨个依次解开他的衣扣,轻而无声。
薄薄睡衣下的身躯劲瘦却蕴含力量。
这种力量平日里也许看不出,但唯有到了生死险境时,才能彻底爆发出来。
但岳定唐看的却不是这些。
他的目光在对方肩膀往下流连。
新新旧旧,浅浅深深的伤痕,有刀伤,枪伤,还有许多,连岳定唐都说不上来的伤口。
那是凌枢从未展示在人前的隐秘。
自从岳定唐知道他的过往之后,就一直想找个机会看看他身上的伤。
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数不清。
也许有些伤痕已经变得很浅,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可那并不代表不存在,不代表没有对凌枢身体造成损害。
“弹片在哪里?”
岳定唐轻声问。
凌枢根本就没察觉。
他呓语两声,似乎觉得有些冷,在岳定唐给他重新拉上衣服之后,转眼又睡得深沉。
一觉无梦,凌枢神清气爽。
但他醒来的时候遇到一点小麻烦。
他发现自己把岳定唐压在身下。
确切地说,是一条腿和胳膊横过对方身体,岳定唐的睡衣襟口被大片扯开,露出下面的胸膛。
凌枢有点懵,扶着脑袋努力回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敲门声正好响起,他想也不想就说了句进来。
推门进来的姐姐凌遥,看着眼前这一幕,先是愣住,然后陷入沉思。
“你对定唐做了什么?”
凌枢:……我能对他做什么?我喝醉了!
第127章
孩子都是别人家的好。
就像岳春晓看凌枢怎么都觉得顺眼一样,凌遥看岳定唐,也给予了比凌枢更多的信任。
在她看来,如果这两个人一起出什么事,那么总要有一半以上是凌枢的责任。
毕竟岳定唐是那样稳重靠谱,端庄严谨。
凌岳两人少年时期鸡飞狗跳的针锋相对,在许多人印象里已经远去,如今定格的却是一方得过且过,另一方事业有成的现状。
凌枢倍感冤枉却无从辩解,活像窦娥面对冤情,只能盼望来一场六月飞霜吹醒他姐。
但凌遥却并不想听他解释,在岳定唐醒来之前,她就避嫌离开房间了。
凌枢盯着缓缓睁眼的岳定唐。
“你对我做了什么?”
岳定唐看看自己大片敞开的衣襟,再看看睡衣严丝合缝的凌枢。
“你不觉得说这句话有点恶人先告状的意思?”
凌枢提高声调:“我昨晚喝醉了!”
岳定唐点点头:“老话说得好,酒后乱性。”
凌枢:?
什么叫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偷天换日,他算是见识到了。
“岳长官,您这张嘴放在过去前清时期,可以去当讼棍了。”
凌枢起身下床,宿醉后遗症,头重脚轻还有点飘,他动作比往常迟缓一点,似笑非笑回头嘲讽。
岳定唐想想现在把人扑倒将言语付诸实现的可能性,以及凌遥还在外面等的事实,最终选择后者。
“我这些嘴上功夫都是跟你学的,多亏你读书那时候不断挑衅,也间接鞭策了我。”
他淡淡回嘴,顺带欣赏对方在他眼前换衣的风景。
凌枢慢半拍发现不对劲的视线,裤子穿一半蹦跶到盥洗室去了。
岳定唐一笑,这才慢悠悠起身换衣裳。
呢子大衣和西装在壁炉边上挂了一夜,大都干得差不多了。
岳定唐琢磨要不要去学校之前先回家洗个澡换一套新的,他有些许洁癖,总觉得衣服干了也还被雨水弄脏,穿在身上别扭。
客厅里,早餐已经做好了,油饼豆浆。
凌遥坐在桌边发呆,见他们出来,起身掩饰作出忙碌假象。
“我吃完了,出去买菜,你们慢慢吃。”
凌枢左右张望:“姐夫呢,上班去了?”
凌遥黯然:“他一夜没回来。”
啊?凌枢一时忘了咀嚼嘴里的油饼。
这次好像真有点严重了。
夫妻吵架是寻常,但一般床头吵架床尾和,周卅也很快就消气,在外面过夜更是破天荒绝无仅有。
“姐,你别着急,我吃完饭马上就去找人。”
凌遥居然看开了:“算了,找着了又能怎么样,回来还是吵架,他如果真有新欢,我就放手好了。”
“别别,这种消极的想法要不得!”凌枢赶紧劝道,“我吃饱了,我现在立马去找人,等我把人找回来,你们俩好好谈谈,可千万别再吵架了啊!”
说罢他端起豆浆杯子喝一大口,嘴里还叼着没吃完的油饼匆匆出门。
“等等,你的帽子!”
凌遥慢半拍反应过来。
人早就消失在门口,连岳定唐都顾不上了。
“凌遥姐,我拿给他就好了。”
岳定唐不紧不慢起身,动作远比凌枢优雅淡定。
“定唐留步!”
凌遥叫住他,顿了顿,冲他露出一个苦笑。
“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岳定唐:“我先出去找他,有话晚上回来再说也不迟。”
“我知道他那几年没出洋读书。”
凌遥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就让他止住脚步。
“凌枢一走就是八年,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我差点认不出来,他说自己出洋读书,去了法国,却连法文都说不好。我不知道这八年他是怎么过的,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我试过旁敲侧击,他却很警醒,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但我知道,这八年里,他一定吃了不少苦。他以前睡觉,天打雷劈都是叫不醒的,回来之后稍微一点动静就能吵醒他,还骗我说练了左手写字,觉得好玩,明明就是右手受了伤,使不上劲,真把我当成傻子了吗?”
说着说着,凌遥眼眶微红,语气哽咽。
“我说到底,只是个见识有限的妇女,帮不上他什么忙,偏偏这家伙眼光高,寻常姑娘还看不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当姐姐的还能照顾他多久。定唐,你们俩旧时同窗,情谊非同一般,劳烦你平日帮我多劝劝他,帮他多留意些,就算是那些舞女,但凡倾心于他的,只要品行好,我也就认了。”
岳定唐微微皱眉。
这话怎么听起来跟交代遗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