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152)
就像一束烟花在夜空骤然炸开,哪怕稍纵即逝,亦会在眼前留下长久的残影,久久不散。
天地光阴,逆旅过客,无数往事在他们身上一一上演,可最终,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是真实存在的。
岳定唐曾经遗憾过,怀疑过,担心过,甚至试探过。
但到头来,从在密道里再度看见他,从确认两人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开始,他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要这人还活着,一切就都云开雾散,重现光明。
“这样不行。”
岳定唐忽然道。
“太显眼了,容易引来宵小之徒,要是被人盯上,我们还得想法子摆平,那样更麻烦,这一路我们低调为主,决不能出任何事情。”
老袁摩挲下巴,觉得也有道理。
“但他这细皮嫩肉的,本来就好看,顶多把脸色涂黑,再做丑反倒容易让人注意到他过于高大的身形,这也不是好事。”
岳定唐道:“可以不必刻意做丑,但可以让他看起来胖一些,再把额头弄宽一点,肤色弄黑一些,眉毛可以再黑一些,口脂就不必了。”
“我试试吧!”老袁灵光一闪,“对了,眼镜!”
他弯腰翻箱倒柜地找。
“奇怪,眼镜被我放哪去了?”
“这副行不行?”
岳定唐掏出兜里的银框眼镜递过去。
他有点近视,但不深,平时习惯性戴着,今天为了演好自己柴房伙计的角色,就把眼镜摘下来放身上。
老袁回头看一眼,“不行,太时髦了!”
岳定唐:……
老袁继续翻找,头也不抬。
“要黑框眼镜,你那一戴上去更突兀了,我想让他不那么引人注目,但又不会显得特意……有了!”
他还真就翻箱底翻出一副黑框眼镜,塞给凌枢。
“赶紧,戴上试试!”
凌枢:“我怎么一戴上去就头晕?”
老袁:“正常,这是老爷子的老花镜。”
凌枢:……
老袁:“事急从权,没别的了,你就往下拉一拉,用眼角余光看,别盯着镜片看,火车上没人的时候可以摘下来。”
眼睛不舒服,凌枢不得不微微眯起,黑框眼镜后面的他少了那份明亮锐利,的确不那么扎眼了。
老袁又把他的假发整理一下,挽了个髻,看上去就像个上过学堂,有点文化的女子。
“到时候就这么说,咱们扶灵去北京,你们是我内侄,跟着同行,去北京城定居。”他指着岳定唐,“你呢,已经收到了某中学的聘书,准备去教书。”
手指又移向凌枢:“你家里是书香之家,你自己也读过书的,你同丈夫一道,去照顾起居。”
凌枢:……
他确定自己是掉坑了。
而且还暂时爬不出来。
凌枢破罐子破摔,凉凉道:“那我这一路是装哑巴啊,还是怎么着?”
老袁一挥手:“随便你,别露出破绽就行了,大衣穿上,别露了喉结,是了,耳环,你还没戴耳环!”
凌枢:“有言在先,我不打耳洞,那些上过学堂的女子,也有不打耳洞的。”
老袁:“你虽然上过学堂,但性子还是有些传统,否则绝不会穿这样长的袍子,你别怕,我这儿准备了夹耳朵的耳夹,用不着打耳洞,我自己也得戴。”
说罢他拿出一副珍珠耳夹,翘起兰花指往自己两耳一夹,左右看看镜子,满意道:“这不就完事了,来,轮到你了。”
凌枢:……
岳定唐也被老袁稍作改变,同样是把他那份出身富贵的气质一压再压,尽可能往平凡靠拢。
瓜皮帽换成文明帽,文质彬彬倒还是可以保留的,也算本色出演。
事不宜迟,三人将箱笼东西悉数收拾一下,便匆匆启程下山。
花了些银钱,打出金家的招牌,又有金副市长给的通行证,轻松就入了城。
金家早有人开了小门等着他们,金副市长没有亲自出迎,老袁他们反倒安心一些,否则就太容易让人生疑了。
随同出行的两名金家人,虽然都跟了姓金,但实际上是汉人,一个大约五六十,一个年轻点,但也有三四十了,几人商量一番,老袁就扮作老金的妻子,小金则是老金侄儿,这样五人就都沾亲带故了。
时间差不多了,五人乘车前往火车站,棺椁则单独一辆马车跟在后面。
在金副市长的安排下,棺材被单独安放在一节车厢里,而且就在凌枢他们的三等座位后面的车厢,一般宵小看见棺材,都避之唯恐不及,不可能特意去翻找。
一切都很顺利,凌枢他们各自拎了一个行李箱,就像所有离家远走的旅人那样,行色匆匆,心事重重,直到坐下的那一刻方才长松了口气。
这年头火车没有座位排序,都是先到先得,几人上来得早,特意寻了靠近货厢的尾座。
老金拿出几个苹果分给众人。
“来来,先解解渴,我带得多,这一路你们要吃什么都给我说。”
小金是个诙谐爱开玩笑的,闻言就道:“叔,来个满汉全席吧!”
老金哈哈一笑,指着自己:“满汉全席没有,老汉倒有一个!”
窗外,几名西装革履的人簇拥中间戴礼帽的人匆匆走过,像是赶往一等车厢。
凌枢若有所感,自言自语:“可别是姓宋的也跟咱们一列火车吧?”
话音刚落,老袁和岳定唐几乎异口同声——
“你闭嘴!”
第114章
三等车厢不比一二等车厢,这里永远是嘈杂的,混乱的,连司乘人员的脸色都常年阴云密布,雾沉沉暴雨将来,与他们来时一等车厢的舒适享受天壤之别。
一等车厢也并非永远安静,总有些人自诩不凡破坏规矩,岳定唐就曾见过一名暴发户,刚落座就大声嚷嚷,嫌弃座位不够软,车厢里太闷,吃饭的时候还要了许多道菜,吃不完也要摆在桌上,就为了炫耀自己有钱。
不过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比起三等车厢,那边起码还是可以安安静静看会儿书的。
不能看书,就只能睡觉或发呆。
火车颠簸摇晃,不舒服却容易让人瞌睡。
凌枢有伤在身,昨天也没睡好,坐定一会儿就迷糊起来,脑袋一点一点,鼻梁上的老花镜差点滑下去。
岳定唐伸手帮他往上推好。
对面的老袁和老金低声交谈,火车铁轨当啷作响,噪音甚大,他们又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睡不着,转头朝向外面无灯无火的远山轮廓。
即使时间紧凑,下山前,岳定唐还是抽了半小时去祭拜老爷子。
因为他知道,在今日之后,起码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可能不会再有机会来到这里。
这场旅程之始,本就是为了老爷子的后事而来,结果阴差阳错,波折重重,居然直到离途将至,他才能正正经经出现在关老爷子墓前。
在岳定唐出生之时,岳家和关家早已断了往来,所有音信不过是母亲生前的只言片语,零落破碎,他对关家没有任何感情,关家对他想必亦是如此。
但老爷子生前布下的一个局,却把这一切都连起来了。
“我母亲生前,从不后悔自己离家远走,但终其一生,不能回来,不能认祖归宗,她还是有些遗憾的,所以我过来,就是为了弥补她的遗憾。阴阳相隔,一笔勾销,所有恩怨,就当过去了。”
他当时如是说道,敬了老爷子三杯薄酒,又磕了三个头。
岳定唐对老爷子的观感很复杂。
如果老人家还活着,现在也许他会跟老狐狸坐下来,闲话家常,博弈交锋。
他不喜欢被当作棋子,却不能不佩服这老头,神来一笔,把多年未曾谋面的岳家人拉来,安在这个棋局里,成为关键一子。
要是老爷子还活着,想必能为关家做更多,也许还能让关家东山再起。
可惜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