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裴珩冷冷勾唇,便下令道:“都先退下。”
见人走了,于震洲观察片刻,对着这些酒菜迟疑着没下手,盯着谢瑾说:“你该不会也是与那小皇帝一伙,想劝我去给朝廷卖命的吧?”
谢瑾一笑:“于将军觉得呢?”
“他视你为眼中钉,你视他为肉中刺,你又何必做东郭先生帮他呢?”
于震洲看热闹不嫌事大,反劝起谢瑾来:“乱世嘛,别太讲究什么君臣纲常、兄友弟恭,不如你将他一脚踹下皇位,自己当这南境之主!”
谢瑾为斟上两杯酒,举杯坦诚以待:“今日我来并非是劝将军,而是想与将军谈一桩买卖。不过放心,这些酒菜并不在买卖之中,还请随意——”
“哈哈哈好酒!”
于震洲一饮而尽,十分痛快,摆摆手道:“喝酒行啊,不过买卖就算了!小皇帝许我与康怀寿平起平坐的官位,我都没答应。瑾殿下既无心称王,如今都戴上鹂鸟钉了,一个以色侍人的弄臣,还能与我谈什么买卖?”
“长剑沥血出霞关,马上杀敌映雕鞍。欲剖肝胆照明月,清风万里报君王。”
谢瑾吟出这四句诗,而后望向于震洲:“不知二十五年过去了,于将军可还记得这首诗,和写这首诗的那个人?”
于震洲早已黯然沉默。
而后“啪”的一声,酒盏被硬生生给捏碎了,血与酒交融,从他的掌心滴落了下来。
第8章 手足
一炷香的时间还未到,谢瑾便从牢房内走了出来。
几名御前护卫步如流星,先行拦住了他的去路。
裴珩出现在光线幽暗的大狱外堂:“来都来了,皇兄何必这么急着走?”
谢瑾喝了酒,此时面色红得不太正常,眼神还是一如往常端肃,拱手行礼说:“时辰不早了,皇上可回宫着手颁布敕书一事,官复于震洲原职。另请人收拾出一座干净的宅院,不必太大,毕竟他在这世上已无亲眷。”
“于震洲,当真同意了?”裴珩挑眉,有些不可置信。
谢瑾颔首,缓声笃定道:“于将军答应出狱后稍作整顿,便动身往北,届时由他统帅淮东、淮南以及定安三股大军共四十万人马,与鲁家军成犄角之势,共同抵御北朔进攻悬河两城。若是运气好些,或许还能反将一军,将朔雍边界再往北推进十里。”
得到肯定的回答,裴珩脑后紧绷着的弦稍稍松懈。他睨着谢瑾,又不齿道:“如此,你倒是救了他一命。”
谢瑾稍怔不解,就听他用稀松平常的冷血语气道:“朕可没父皇的耐性,同那疯老头耗上个十几年,眼下北朔都要打过来了,再劝不动,朕今夜就打算杀了他。无用之人,不如杀鸡儆猴,震慑三军。”
“……荒唐。”谢瑾蹙眉无奈,不知再说些什么好,想先离开此地。
裴珩又侧身挡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么皇兄不妨教教朕,怎样说服于震洲这种人?总不能,只凭那几道酒菜吧?”
“道理不差,无非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投其所好。”谢瑾略显疲惫,只将话点到为止。
“看来皇兄是不肯说实情了。”
裴珩倾身向前,语气丝丝凶狠:“大雍这些年来一直缺将领,你既有能耐请得动于震洲这尊大佛,为何父皇在位时不早启用,偏要赶在这时候?是不是你早料到朕迟早一日想擢用于震洲,所以特地留了这么一手,就为了看朕的笑话?”
一朝被蛇咬,谢瑾一感受到类似危险的气息,便警觉地往后退了半步:“误会了,我并无此意……”
裴珩借着大狱四壁的憧憧烛光,意外打量起谢瑾绯红的观音面。
抛开气质神采那些虚妄的,仅这一张脸就已生得足够好看,舒展的眉骨下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下颚如刀,却偏生缀了颗应长在少女身上的莹润唇珠,似白璧,如明月,将他的硬朗锋利中和得恰如其分。
阳刚不失几许柔情,清秀又不掺杂一分媚俗。
怨不得天下有那么多女子倾慕他。
“那皇兄是什么意思?”裴珩不由逼得更近。
谢瑾视线微垂:“没什么意思。”
前日裴珩在永安殿虽是一时意气冲动,可这会见到谢瑾这幅正人君子、不甘沉沦的清冷模样,就又不免勾起当时淫辱他的快意疯狂来。
仔细想想,对付谢瑾这样的人,戏弄远比一剑捅死他要更解气。
“你方才在里头陪他喝了多少?”裴珩换了个问题,也忽换了个狎昵的口吻。
谢瑾掩面低咳:“没多少……”
“朕记得皇兄的酒量不差啊,没喝多少,怎么这么红?”裴珩说着,勾起手指就往他的面颊做了个假意轻薄的动作。
谢瑾抿着唇,偏头又躲开了,不知是厌恶还是畏惧,他的声音开始微颤:“够了,你分明不喜与男子接触,又何必为了恶心我,成倍地恶心你自己……”
裴珩果然就更来劲,得逞般地笑了起来:“朕乐意啊。”
他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在烛火明暗之间,如同淬了毒的宝石,明艳而危险:“伤敌八百,自损三千,再说你我既是手足兄弟,理应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又岂能与外人相提——”
余下“并论”两字还未说出口,彼时谢瑾身子一软,一头忽跌进了裴珩的怀里!
柔软的唇珠似有若无擦过裴珩的下颚,紧接着,谢瑾滚烫的面颊便与他颈窝紧密贴合,成熟可靠的男子香随着游丝般的清冽气息一并钻入龙袍内……
方寸间,心绪骤乱。
一股酥麻之意从颈瞬间至蔓延遍裴珩的全身,如疯长的藤蔓勒得他四肢僵直,喉结发紧,连话都说不出了。
“皇上!”
殿前司侍卫察觉有异,立刻过来护驾。
裴珩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得连连后退,弯腰用手捂着胸口喘气时,才感受到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见他脸色煞白,侍卫忙问:“皇上可有哪里受伤?”
裴珩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强作镇定道:“朕无碍,谢瑾他、他这是疯了吗……?!”
谢瑾没了支撑,就如无骨一般,软绵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侍卫忙蹲下身查探:“回皇上,他身子烧得厉害,已昏过去了!”
-
翌日,消息就传入了相府。
“丞相,于震洲今一大早就离了大狱!听说昨夜皇上与……谢瑾都在大狱。”
“什么?!”
司徒钊听言,气得将手中之笔重重摔在了案上:“皇上昨夜急召官员商讨御北之策,他自己却一夜未至,竟是同谢瑾去见于震洲了?”
一旁谭瑛研磨的动作也停了下,手上不慎染上几滴墨汁。
“应是如此……不过丞相,大狱不少人都看到皇上昨夜与谢瑾闹得不甚愉快,下官觉得,一定是那谢瑾的阴谋诡计!他此时搬出于震洲这个北将来,独揽军权,不就是为了反击我们南党,驳丞相您的面子吗!”
司徒钊脸色更沉,愤然道:“兵部那帮人昨夜力挺于震洲罢了,谢瑾自身难保,怎么还有闲心插手这事?!”
而他心中更为惊讶的是:于震洲自那场大战败后颓志消极,苟且偷生二十多年,连先帝几次出面,他都是装傻充愣、油盐不进,断不肯再为朝廷领一兵一卒,可是,谢瑾竟能如此轻易地说服他!
他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报信的官员在屏风后额角渗汗,不敢再吱声。
谭瑛解开身上的白色襻膊[1],将手浸在铜盆中洗了洗,说:“老爷稍安勿躁,妾身倒是觉得,大殿下恰是因自身难保,才不得不这么做。”
司徒钊微愣:“夫人此话怎讲?”
谭瑛沉肩娓娓道:“战事一紧,朝中便人人自危,北党就没合适的立场时机再为了谢瑾而跟皇上闹不快,化解了老爷打压北党的意图。而我朝急缺可用之将,只要于震洲答应重新领兵,战势所逼,朝中官员们到头来都只得支持将兵权交给他。设若,这是一出一石二鸟之计,破而又立,从头到尾却只凭一封加急军报就能达成,当真是妙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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