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显得异常冷漠,仿佛是在审别人家父子间的案子:“所以雍宪帝驾崩,到底是巧合,还是你蓄谋已久?”
谢瑾眼底只有那一股不掺喜怒的悲悯:“你如今既已继承皇位大统,就算知道了父皇的临终之言也无用了,何必再去计较这些。”
“有皇兄在,朕这皇位要如何坐得踏实?”
裴珩看起来说得不痛不痒,可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明明他才是大雍裴氏的嫡亲血脉,却因谢瑾的存在一直不受待见,甚至都没资格见父皇最后一面。恐怕父皇到死,都认为自己比不上谢瑾的分毫。
连这大雍皇帝的皇位,都像是谢瑾不要,才剩给他的。
他嗤道:“皇兄有所不知,朕押你不过三日,前朝先后就有数十名官员上奏求情,更有百姓整日跪在玄礼门前,口口声声替你喊冤,好不热闹呐。你向来擅弄人心,这些倒也不足为奇。可是父皇生前那般疼你,指不定留了后手,若是你哪天摆出一道遗诏,要将朕从龙椅上赶下来,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大雍裴氏基业,又岂会容我一外姓之人插手。”
谢瑾无奈轻笑,平静道:“不过皇上有此顾虑,也是在所难免。可是那又能如何呢,难道杀了我,以绝后患么?”
铁链顿时缠住了他白得瘆人的颈,裴珩遽然露出凶相:“谢瑾,你真想死?!”
狱中四围的滴水声从未停过,像是阴曹地府传来的催命之声。
但谢瑾对此充耳不闻,心中仿佛早有定数。
“可惜,我死不了……”
裴珩眉头愈深,这话此时于他来说无疑是挑衅,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恨意顿时一股脑上涌,手背青筋凸露,几乎忘了力道:“你说什么?!”
谢瑾气若游丝,额发散乱,仍旧不改清冷之色:“我说……我要是死不了,你信么?”
就在这时,沉重的水牢之门被推开,一道光亮霎时冲破死生边缘的晦暗。
一切都如谢瑾预料好的一般。
“先帝遗诏在此!还请皇上千万手下留人——!”
第2章 大雪
谢瑾被折磨得已几日未眠。
如今得以喘息,一闭上眼,雍宪帝临死前那副枯槁沉重的面容却又再度浮现。
“阿瑾,记住你答应朕的……”
雍宪帝卧在榻上,发颤的五指一把抓住了跪在地上的谢瑾。
将死之人,力道却大得几乎要刺穿他的肩。
谢瑾暗暗忍痛,敛目说道:“儿臣铭心刻骨,一日都不敢忘。大雍国耻未雪,外忧内患,儿臣发过誓,定将竭己所能助大雍王室重回上京,请父皇放心。不过眼下您的病情危急,还是先——”
“你跪着。”
雍宪帝咳嗽了几声,脸上已无一丝血色,说:“朕的命,朕自己心中有数……”
“可……”
“谢瑾,朕让你跪着!”雍宪帝激动得凸起青筋,对他厉声斥责。
帝命不容置疑。
谢瑾顿时明白了宪帝的用意,喉间微涩,身子僵直地跪在了原地。而后他在这间偌大的寝殿,独自听着宪帝喘息声渐渐变得粗重,最后又轻不可闻。
这段过程尤其漫长,长到足以观照一代帝王的生死。
可又好像在一瞬之间都结束了:寝殿内最后一段香燃尽,丧钟响彻整个盛京,恸哭之声从殿外铺天盖地传来——
谢瑾朝榻上之人行了最后一次礼,久久都未起身。
……
“大殿下醒了!”
“太后娘娘,大殿下终于醒了——”
谢瑾再睁开眼,昔日的殿宇内已挂满了白色丧幡,外头正下着鹅毛大雪,建康皇宫里外皆是白茫茫一片。
听到声音,捻着佛珠的雍容妇人忙甩开搀扶的宫女,快步走了过来。
她满眼关切地望着谢瑾,一开口,眼泪先如珠串似的掉了下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御医说只要在今夜之前醒得过来,身子就能慢慢好转。”
此人正是国母袁氏,谢瑾自小在她身边长大。她亦是裴珩的生母,如今已贵为太后。
“儿臣让母后操心了。”谢瑾虽侥幸逃过一劫,可他此刻还十分虚弱,加上在水里泡得太久,四肢发软甚至了有溃烂迹象。
太后取过帕子,亲自擦拭谢瑾额上细密的汗,心疼道:“哀家方才在佛祖跟前还是后怕,若是先帝那封遗诏发现得晚些,或是去审刑司传旨的人路上被绊住了,你岂不是就要跟着先帝一起……!阿瑾,这要让哀家如何能受的住?”
她面颊挂着两行眼泪,偏头无奈啐道:“他如今是一国之君了,气性也大了,倒真对兄弟下得了这般狠手……”
谢瑾柔声宽慰道:“我与他之间,冰冻三尺亦非一日之寒……母后也不必怨他。”
太后深知这其中缘由,她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缓缓叹了口长气,握着谢瑾的手背道:“也罢,你就安心留在永安殿养好身子,旁的事另作打算。皇帝眼下是在气头上,他再胡来,总不至于跑到永安殿来刁难你。”
谢瑾默了片刻,视线不由被窗外的雪景所吸引。
建康城地处南方,谢瑾自小在这里长大,只听长辈口中描绘过上京城下雪时的壮阔风光。
可没想到建康头一回下这么大的雪,一夕之间就能将永安殿栽种的那些名贵梅花压折,连笼子里养的鸟儿都全部冻死了。
“怕是躲不了几时。”
外头的雪光映进来,衬得谢瑾浅茶色的瞳平添高贵,他说:“天命无常,听闻今年闹雪灾,只怕北边的雪还要更大。”
-
夜幕深处,御花园湖心亭的雪早停了,悠扬的南方小调却宛转不绝。
“回皇上,中书省仔细查验了那封遗诏,确实是先帝的手笔,又是太后娘娘亲自命人将这份诏书布告天下,不会有错。”
炭盆内的火劈里啪啦地烧着。
裴珩闭目卧在水榭的虎皮长椅上,悠闲地听着曲,似是没听见御史中丞郭铮的话。
郭铮板着脸肃声一咳,只得提高了声,试图盖过那靡靡之音:“皇上,先帝遗诏中提及他半年前就已病重,时值北戎军队蠢蠢欲动,屡次扰乱边境,先帝一番良苦用心,为稳定内外局势才秘而不宣。依臣所见,若再以‘弑帝’名头追责大殿下的过错,委实不妥。”
裴珩还是没搭理他,听到动情之处,也跟着那小调哼唱了起来。
郭铮到底是个铁骨铮铮的谏官,实在忍无可忍,道:“恕臣直言,如今正值国丧之期,皇上却还有心思与弄月阁的这帮弄臣作乐,就不怕天下百姓给皇上扣个不孝不忠的罪名吗!”
恰好一曲唱毕。
裴珩这才稍作停顿,提了壶热酒在腕上,漫不经心地看向郭铮:“郭大人,刚刚你说什么?朕没听清,要不,先坐下来陪朕喝两杯?”
郭铮这下真被气得不轻,懒得再和他费口舌,不等告退,便扬长而去。
裴珩不甚在意,又继续看向对面亭台上赏心悦目的表演,抚掌笑道:“唱得好,赏。”
豢养弄臣是大雍皇室的旧制。
所谓弄臣,是各世家大族献给帝王用以消遣玩乐之人,以右耳上的鹂鸟骨钉区分于内宫其他宫人。
这些人的技艺各有所长,诗词歌赋、舞乐杂耍,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之。
当然,在宫里头伺候,头等要紧的还是样貌好。
譬如这唱曲的徐慕风虽是个男子,但抹脂涂粉后,穿着华美轻盈的水袖戏服,看起来倒比女子还要娇俏动人上几分。
他领了赏赐,过来跪下谢恩:“能替皇上分忧,是奴才之幸。”
裴珩撑肘坐了起来,以俯视的姿态打量起他耳骨上那枚别致的鹂鸟耳钉,不吝啬地夸奖道:“你曲儿唱得不错,还比那些个死板的文官更懂察言观色,朕很满意。”
他这话听起来有几分狎昵挑逗美人的意思,但仔细推敲,皆是信手拈来,不带一丝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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