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砚一点点拢紧了杯子:“谢煜应该是给我下了毒。”
玄安眉心一蹙:“真的假的?”
“大概率是,殷杏潭枕出来的时候,谢煜表现的很反常,谢墨应该也是察觉出来了,才彻底发了火。”
奚砚双手交握搁在额前:“他冲去了康宁宫,扛走了谢煜,撞倒了柏澜玉,本来双方就是面和心不和的关系,谢墨这下子彻底撕破脸,我若是还回护他,只会让谢煜对他杀心全起,谢墨活不了了。”
他最后那句话不敢说的太明,却又包含了他所有的用心良苦。
他是为了保住谢墨的命,无论如何,谢煜都是名正言顺的天子,谢墨知悉自己日后的命运,本就难以全身而退,此次事情若不能妥善解决,只怕不得善终。
玄安嗤笑一声,不是讽刺的意思:“我其实想问你很久了,你到底对谢煜是什么态度?”
他知道之前奚砚的忠诚来源于他与谢栩的同窗之情以及谢栩对他承诺要将奚氏从南疆救回。可后来南郊围场、谢墨杀兄之后,奚砚也将谢栩看得明白,两个人之间只剩下了最基本的相互利用,以及一点点君臣之道。
是以他并不惊诧于谢栩临终将谢煜托付给奚砚,也并不惊诧于奚砚本本分分辅佐新君,在玄安眼里,这符合奚砚的性格,他被奚府的遭遇磨平了棱角,如今成了史书上那些忠臣良将的模样。
一切为了大雍,一切为了天下黎民百姓。
可他自己呢?
他为了谢煜与谢墨越走越远,如今居然都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谢煜给他下了毒,就连玄安都有一瞬觉得,奚砚现在的忠诚难道真的变成了愚忠么?
他这么疑惑着,也这么问出了口。
奚砚舔了舔略有些干涩的嘴唇,像是如释重负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就从没怀疑过,柏澜玉和谢煜有朝一日会对我动手。”
玄安问:“因为你和谢墨成亲了?”
“不,和成亲无关。”奚砚抬起眼,“因为他父亲、他母亲都对我和谢墨自小的情谊讳莫如深,无论我们有多避讳,无论我们打得多热火朝天、针锋相对,在他们心里,从来不觉得我和谢墨会真正割席。”
“这一点,在谢栩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谢栩死的时候是个雷雨天。
狂风大作,白昼的天空也如同黑夜,暴雨倾盆而下,像是催命的符咒在召唤真龙天子魂归离恨天,乾安殿里,谢栩奄奄一息躺在龙床上,穿着柏澜玉绣给他的、绣有龙纹的寝衣,他死死抓着身上的被单,艰难地喘息着。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替奚砚撑伞的承端留在了门外,屋内静悄悄的,居然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香龛中静静飘着檀香的烟雾,奚砚抵了抵鼻子,迈步进去。
谢栩看见他的时候神色稍霁:“玄月,你来了。”
奚砚规规矩矩行礼:“臣参见皇上。”
“起来吧,起来。”他的声音虚浮无力,“过来坐着跟朕说说话,一会儿老七也会来,朕离世前,总想见见你们,这些朕最亲近的人。”
奚砚心中一跳,谢墨在谢栩登基后被封嘉王,但说与谢栩有多亲厚是不可能的,谢栩带谢墨出了冷宫,自动把他归为自己麾下,谢栩登基后,夙愿得偿,两人因为夺位而产生的利益瞬间分崩离析,关系也跌落冰点。
而奚砚也许久不与谢墨来往了,缘何在这个时候,谢栩还要在他的面前提起谢墨?
谢栩费力地扯了扯唇角:“其实朕真的很羡慕老七,玄月你是天之骄子,谁人得你青眼有加,乃是那人的福气,朕努力了一辈子,也没有得到这种福气,可老七有。”
奚砚匆忙跪下:“臣不敢,臣辅佐之人只有陛下,从未有二心。”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实话么?”谢栩自嘲地笑笑,“罢了,罢了,玄月你在朕的面前,从来都是谎话连篇的,朕早知道。但朕还是愿意听,反正老七又威胁不到朕,你还愿意哄着朕,这人啊,要求不能太多的。”
“陛下……”
“你的谨慎救了老七好几次。”谢栩咳嗽两声,用手帕擦掉口齿中流下来的血,“朕的心思,你摸得很准。若有朝一日你连哄都不愿意哄着朕了,让朕知道你去支持老七做什么事,朕就是死,也要留遗诏杀了他。”
最后三个字无端狠厉,奚砚冷汗瞬间滑落,见谢栩用力地、紧紧地攥住被单。
“杀了他。他果然是个祸害,也就只有玄月你不相信鬼神,才不怕他。”他冷声道,“迟早有一天,他这个祸害会害死你。”
奚砚不知该如何作声,只能以头抢地,闭嘴沉默。
“朕……活不了多久了。”谢栩喘息了两声,“御医说得好听,但朕也是个不信鬼神的人,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病入膏肓,怕是熬不到这个冬天了。”
“朕只有阿煜一个儿子。”谢栩转头,发尾动了动,浑浊的眼珠盯紧了奚砚的头顶,“玄月,交情数载,无论你多不喜欢朕,朕还是想把阿煜交给你,这不仅仅是朕的儿子,这也是大雍的江山社稷,是大雍的国祚气运,请你务必答应朕,可以吗?”
奚砚抬眸,对上那一双垂死的眼睛。
谢栩的眼睛早不如早年灵动,病痛折磨得他精神恍惚,眼白浑浊,明明正值盛年,却苍老疲惫得如同一个耄耋老人,几乎要辨不清他康健时神采飞扬的模样。
“陛下信任臣,实乃臣之荣幸。必定会辅佐少主,护我大雍国运昌隆。”
“还不够。”谢栩疲惫地笑了,示意让奚砚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的一瞬,奚砚只觉得如同一条毒蛇缠住了心神,那淬了狠毒恨意的目光令人胆战心惊。
“朕会给阿煜留一道秘密遗旨,若日后谢墨有二心、亦或是功高震主、危及皇位,阿煜可以拿出遗旨,”他狠毒地笑了,“拿出遗旨,先帝遗命,恐泉下孤单,朕感念少时与七皇弟之间情谊匪浅,特令七皇弟为朕陪葬。”
奚砚眸子骤然放大。
谢栩靠了过来,阴冷的毒蛇缠紧了他的手足:“这一道旨意,玄月,朕既希望永无再见天日之期,也希望若真的有这么一天,请你来颁布天下。”
“就是不知道,你忍不忍心。”
那道遗诏不是给谢墨下的威胁禁令,谢墨甚至都不知道这道遗诏的存在。
这是给奚砚的。
告诉他,看好谢墨,否则,死的人就是谢墨自己。
杀人诛心,就是濒死,谢栩都玩得明明白白。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真相
奚砚从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谢栩要对谢墨做这些。
他跪着的双腿僵硬,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那扇门,乾安殿外风雨飘摇,有个人逆风而行,猎猎狂风吹着他玄色的衣角,雨水沾湿了他的长靴。
奚砚站定在门口,眼瞧着那人一步步走过来,雨伞撤下,是一张几乎凌厉的脸。眼窝随着年岁渐长而深陷下去,凸显的他鼻梁愈发高挺,薄唇微抿,一种凌厉的美、凌厉的漂亮。
奚砚就注视着这张脸,有那么个瞬间他都有些恍惚,这人还是冷宫里他见到的那个少年么?
谢墨目光沉沉地:“刚跟他说完?”
他甚至不用敬语,仿佛谢栩是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
奚砚点点头。
谢墨擦着肩膀进去:“那我进去了。”
“谢墨。”两人肩抵着肩,潮湿的水汽从谢墨的肩头袭来,这么大的雨,大伞都难免濡湿。
奚砚目光微动:“你干的么?”
谢墨身形一僵。
除了这件事,他实在想不出究竟为何谢栩会对谢墨隔阂至此、在意至此,是不是谢墨暗地里做了些什么,让谢栩日薄西山,但苦于没有证据,才没有动手拿他,于是只好留下遗诏,来年真相大白,谢栩在九泉之下也会向他追魂索命。
他其实并不在乎到底是不是谢墨动的手,动手又如何,上京城、宫墙内这种事情少吗?他不是非黑即白的少年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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