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丞相这一气非同小可,直接把人气回了丞相府奚氏本家,谢墨追过去的时候大门口只有两盏通红通红的灯笼,石狮子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无辜极了。
他和那俩石狮子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抬起手敲了敲门。
幽寂夜色下,承端探个小脑袋出来,小声道:“王爷,虽然你回来小的真心很高兴,但我感觉你要是再敲下去,我家大人可能就没那么高兴了。”
谢墨单手撑住门,那些苦涩和歉意榨在一起,勉勉强强从奚砚的生气中舔舐出了一丝甜意:“我就看看他,说两句话。”
“我看您还是算了,真的,大人回来之后就进祠堂了,那是什么地方您也知道,总不好硬闯进去。”承端往后瞅了眼,更加神秘道,“我看这样,这件事王爷你一个人说不清楚的,说得越多只会让大人觉得你瞒得越多,这事儿吧,你得找点苦衷出来,哎,大人就消气了。”
谢墨诧异道:“苦衷?什么意思?”
承端老神在在地晃了晃脑袋,隐隐约约传出一道奚砚喊他名字的声音,他微微打了个颤,赶紧把门碰上了。
谢墨把承端那句话翻来覆去咂摸了好几个来回,瞬间想明白了什么,用力摸了摸丞相府门口的石狮子。
“等着,”他笑道,“等着我把你家主子接回家。”
谢墨自诩死过一次,很多事情就没那么在意,比如虽然最后是他手刃了谢檀,但功劳都会归在谢煜身上,无他,谢煜的底线是世界上不能有“摄政王谢墨”,这个人已死,就断断不能掀起什么风浪。
因此谢煜和柏澜玉还要将府兵之事、所有谢墨安排之事以及见过谢墨的人收拾妥帖,不能让一丝风声放出去,两个人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无事一身轻的谢墨轻飘飘戴着面具进了宫。
谢煜抬头吓了一跳:“七叔,你那面具改改吧,忒丑了,每次都吓一跳。”
谢墨撕下脸皮:“有吗?殷杏潭今早新送来的,说晏时悟在边关不方便用他的脸,所以殷太医随意画了一副,自己觉得还不错。”
谢煜为难地笑了下,大意是“那他对自己有误解”。
“说个事儿,陛下,你七叔有个不情之请。”
谢煜长叹一口气甩了笔,双手一摊:“七叔是还觉得朕这里不够忙?还有,朕是给你面子,才叫你七叔,你自称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谢墨根本没理他:“就说帮不帮。”
谢煜垂眼:“说说看。朕考虑一下。”
“帮我劝劝奚砚,我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可他总觉得是我故意在骗他,越描越黑,我不好说。”
谢煜额角青筋一跳:“朕都这么忙了。”
“我记得之前跟陛下说过,人与人之间大多利益相换。”谢墨眨了眨眼,“莫非陛下想让我来告诉奚大人,陛下为什么最后要留下我一条性命?”
“……多加一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谢煜重重地抓起笔,“朕乃天子,天子理应为天下臣民考虑,七叔也是天下臣民之一,七叔的事就是朕的事,朕心甘情愿,朕理所应当,朕……”
他一抬头看见谢墨摇头晃脑,听得十分满意的模样,当即抓着笔就扔了出去:“朕让你出去!!!”
谢墨得偿所愿,痛快地滚了。
满殿折子,谢煜狠狠拍了把龙案,懊恼唤道:“……传老师进宫一叙,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庄王伏诛,边关大捷,其实诏令传到丞相府的时候,奚砚是有点没能立刻明白过来还有什么要事需要商讨的,彼时承端正跟他讲,说谢墨一定会想办法弥补,他真的很懊恼。
“真的,小的觉得王爷会从天而降给您赔罪!”
奚砚没等到从天而降的谢墨,只等到了从天而降的圣旨。
谢煜没在敬书房等他,而是约在了乾安殿,他知道奚砚不喜焚香气味,早早地让人撤了龙涎香,只留下了一些时兴花卉,香气扑鼻,格外清雅。
师生二人见了礼,奚砚垂手站在原地,目光微微下落,似乎无话可说。
长阳殿那一瞬的迟疑和笃定,以谢煜的敏锐程度,他不相信谢煜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但谢煜仿佛操心的不是这件事,他那满心懊恼都归于他的好七叔,有些无处安放,只好放缓了声调:“……朕听说,老师没见七叔?”
奚砚眼睫一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了一口气:“陛下圣明。”
圣明到连人家见没见面都心知肚明,还听说,肯定是某个姓谢的自己跑来找帮手了。
知道自己说没用,就拉个帮手来一起说。
还挺会选人。
谢煜久久地看着奚砚,一时无话,就在奚砚内心给他推演了好几种话术,料想他会怎么劝的时候,谢煜第一句话就把他的设想吹飞了。
他说:“老师,你猜猜朕为什么会把解药给七叔。”
奚砚抬眼,眼神有些茫然:“不是你们的交易?”
“不是的。”谢煜摇了摇头,“朕和七叔的交易,从来不包括七叔会活着回来。七叔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带着的不够数量的朔望月解药是真的,以自己性命换老师自由之身也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唯一变数,就是朕把解药给了七叔。”
奚砚的眉一点一点蹙紧了。
面前的少年筋骨已经长开了许多,不再似幼年时那般单纯,他肯下毒给自己、肯下毒给奚砚、也肯死死捏着谢栩给他的两把好刀,用到淋漓尽致。
如果谢墨不曾额外答应过他什么,那么说他良心发现、内心不安所以给了解药,奚砚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谢煜笑了一下,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你还记得在梵宁寺的那一个夜晚吗?”谢煜微微笑着,“朕八岁登基,今年十二岁,四年了,那是朕第一次意识到,皇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父皇照样有人恨他,祖父照样有人不理解他,我也照样会被带走,那小僧人看我的目光和芸芸众生没有区别。”
“高贵如母后、豁达如四叔、多才如老师,都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身份使然让我们做出不同的抉择,可抛却那些,都不过是人罢了。”
他顿了顿:“我记得那夜老师问我,觉得父皇的所作所为对不对,我当时给了否定的答案,却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叫一个好皇帝。只是那天,七叔以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姿态离开时,我忽然感觉到,我好像距离那个‘好皇帝’的资格近了些,起码我有了选择的权利。”
“母后其实本就动摇,无论对你下毒还是赠七叔解药,她都很动摇,她是清贵人家出来的女人,见不惯红墙内的波谲云诡,所以一切都是朕的主意。”
“当朕把解药交给七叔的时候,朕想的是,都说帝王之术,驭人之道,门道重重、困难重重,自古人心隔肚皮,每一次奖赏、每一次惩戒,分寸与火候都极具学问,朕一直拴着七叔太久了,这次,朕想放手。”
“朕想做一个仁德之君,就算做不得圣君,一个仁君也可以了。”他微微笑了下,“老师,这是你教给我的,你还记得吗?”
奚砚看着他纯粹的笑容,那一刻忽然百感交集。
他曾无数次发誓,给谢栩、给柏澜玉、给奚氏先祖,发誓自己会扶持谢煜,做仁君、行正道,可都没有如今谢煜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自己会做个仁君,而且他真的会付诸实践,来得惊心动魄。
奚砚动了动唇:“陛下……”
“老师,朕知道你怪朕,但朕没有那么做,朕和父皇一点都不一样。”谢煜深深地看向他,“朕做过对不起老师的事,彼此之间扯平了,好吗?”
果然,谢煜什么都知道。
但他的眼神太清冽,清冽到奚砚不知如何回应他。
“陛下言重了。只是君王之道,纵横捭阖、复杂交错,前路扑朔迷离,臣才疏学浅,只能陪着陛下走到这里了。”
“朕知道。”顿了顿,谢煜仿佛终于想起谢墨的嘱托,才道,“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本就玄妙,老师,失而复得乃是人生至幸,别让朕的仁心落了空,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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