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来的时候,那双灰色的眼瞳就像是阴雨霏霏过后消散的烟云,看他时自带了三分朦胧的缱绻神色。
“其实我倾向于是知道的,小皇帝本事大得很,他都知道他好爹做的那些破烂事儿,敬王不过是他四叔,那点儿东西还不早早倒腾了个干净。”
奚砚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未想过报仇?”
“天家无父子。”谢墨笑得意味深长,“你看我和建衡帝,看建衡帝和谢桥,看建衡帝和谢栩。谢煜早早走上了龙椅,那么谢栩不仅仅是他爹,还是这个国家之前的一国之君,他为他做事之前,先是考量他现在的身份和他爹的身份,然后才是父子亲情。”
谢檐的事儿查个干干净净,无论他是以什么理由,都遮不住兄弟阋墙的丑闻,这不仅仅是兄弟之间的感情碎裂,更是皇家不堪的碎裂亲情,他作为一国之君,不能让这些事情再度影响谢氏皇家一脉。
更何况,人已经走了,再多的报复手段也不过是于事无补,谢煜贵为一国之君,也换不回父子亲情,所以只能将此事的影响压到最小,求一份息事宁人。
“先是身份再是本身,哪有能顺从本心的好事呢。”奚砚无奈地摇了摇头,就被谢墨抓住了手。
“现在有了。”谢墨晃了晃,“我们要走了,此后不再是奚丞相和摄政王,只是奚砚和谢墨,奚玄月和谢松烟。”
谢墨看着他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忽然道:“滨州的房子,喜不喜欢?”
说起这事儿,奚砚才想起当时是“晏时悟”陪着自己逛的王府,当时“晏时悟”的处处反常还觉得奇特,不过那时他没有心力去计较“晏时悟”的不同,但现在想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没仔细看。”奚砚没好气道,“你还敢提?”
“不敢、不敢、不敢。”谢墨讨好道,“这次让你好好欣赏个够,如何?有很多我别出心裁的设计,这次,我一点一点讲给你听。”
“哟,嘉王爷,奚大人,可让奴婢好找。”顺公公小步子倒腾得飞快,“陛下说想同你们二位喝一杯呢,结果您二位一阵风儿似的就没影了,赶紧着回去吧?”
“好啊。”谢墨单手叉起腰,“我还真没和这小子真心实意地喝过酒,这次,倒的确该好好敬一杯。”
顺公公哪里敢听他家主子被这么称呼,当即就吸了一口凉气,不敢接茬,还是奚砚微微颔首,把场面圆了过去。
“有劳公公,这就回去了。”
他们二人从侧门乘着月色归来,谢煜刚和他六叔喝完三杯,酒意上头,看什么都有些朦胧,望过来的时候,正巧谢墨不知和奚砚说了什么,奚砚仿佛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谢煜执杯的手就这么顿住了。
他人生不过才刚刚开始,短短十二年里,却精彩得仿佛过了大多数人的大半辈子。因此,他自诩与同龄人相比能够看破了很多事,但奚砚那样纯真的笑容,却是他这十二年里见过少之又少的东西。
不止是奚砚,这宫墙下大多数人笑起来都假模假式,带了三分算计和谄媚,就算是他和柏澜玉,除了母子情分之外,还有什么一直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他试图伸手戳破,却总是窥不破。
现在想来,是身份之差、君臣之礼。
可奚砚和谢墨对视时,那眼中的情意作不得假,如从侧门外倾泻而下的月光,浅薄又澄澈,如梦似幻,如梦幻泡影。
他放心了。谢煜攥紧了酒杯。
其实他不是不犹豫的,对于将解药送给谢墨,解了他的朔望月就相当于解了他的镣铐,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也有过一瞬间的悔意,想着做什么仁君呢,做到最后连位子都丢了可怎么办。
可这一刻,他觉得他再也不会后悔了。
为了他难得窥见的人间真情,为了今晚的月色正好,为了手中的醇香酒液。他再也不会后悔了。
他和他的老师和七叔碰了杯,真心实意地问:“可想好了哪日启程吗?”
“明天回去收拾收拾,左不过三四天吧。”奚砚一饮而尽,恭敬道,“此去除了逢年过节,怕是难得相见,陛下珍重自身,朝中大事难以抉择,与列位臣工多加商议,不可急躁,不可意气用事,一国社稷系于一身,陛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朕晓得了,多谢老师,老师所授朕受用一生。”
谢煜转头看向谢墨:“七叔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都不叫我七皇叔了,想来确实是亲近了几分。”谢墨深深地看向他,“我走以后,上一辈的恩怨算是烟消云散了,皇上,前路犹长,不要被过往迷雾遮住了眼睛,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记下了。”谢煜真心实意地笑,不知为何眼中就潮湿了,“想来,老师与七叔启程那一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怎么?陛下还会看天象了?”
谢煜傲倨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言而有信。”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却让几个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知真是谢煜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还是钦天监提前透露了什么,总之奚砚与谢墨启程的那日,阳光明耀,万里晴空,奚砚和谢墨骑在马上,终于要堂堂正正离开这个地方。
这次站在城头送行的人换成了身穿便装的小皇帝。
他像是代表着旧时岁月,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两个人出了城门,渐行渐远,走向一望无际的未来。
奚砚拉着谢墨的手,忽然在城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还能看到谢煜的身影。
谢墨问:“怎么了?”
奚砚一笑,抬手朝着上京城遥遥一指:“看,过往阴翳,红墙困锁,再也不在我们身上了。”
“松烟,我们自由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正文完结~
第88章 同途
从上京城到滨州这条路,来回都算上奚砚一共走过三次,每一次的心情都不大相同,可这是唯一一次他以一种极其悠闲的心情漫步在这条路上。
山间的光影与鸟鸣、清早的朝露与晨辉、黄昏的烟云和晚霞,世间千般万般景色交映成趣,天大地大,终于不再限于那四四方方的红墙之内。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属于山林中清新又丰沛的空气,整个人从头到尾、连手指关节都是放松的。
谢墨策马跟在他身边,瞧着他的样子笑:“奚大人是没出游过吗?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看什么都新鲜。”
奚砚斜睨了他一眼,叶片遮蔽的天光透露了一丝倾泻下来,好巧不巧落在他的眼尾,风华瞬间都在那一颦一笑里了。
“这算出游么?”奚砚反唇相讥,“这算接人回家。”
谢墨撩人不成反被将一军,当即连脖子都红了,期期艾艾了半天,才不大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奚大人进步了啊,现在说情话都不需要做准备了。”
“这算情话么?”奚砚笑得愈发得意,“我是在说实话。”
就是这样!就是这种话才撩人最为无情,戳心最为致命。
被撞了个满堂彩的摄政王殿下做了一个捧心的动作,以此彰显自己要被奚砚“实话实说”的甜言蜜语撞碎了。
走走停停,这一路也没怎么着急,谢墨卸下了□□,揭下了眼睛里的薄膜,悠闲自在地且停且走,看见林寒涧肃的地方,他就兴致勃勃地拽着奚砚去钓鱼,奚大人据理力争跟他讨论这种地方不会有鱼,谢墨不信,结果他俩架着鱼竿钓了一下午,除了干草什么都没捞着。
就这么游玩着回到滨州,知州的心都快要操碎了。
他早早接到了上京城的旨意,奚砚带人归滨州,务必安排妥当,不得有误,他一看关于嘉王府的事情头就大,当即又派出了一堆人去接,结果一等二等没等着,就在他以为这路人不会又在路上出什么意外的时候,这些人终于在滨州边境冒了头。
谢天谢地,死里逃生的愉悦让知州险些撅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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