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故知背后一凛,他抓住了最为关键的一句话:“我失忆之后,反而更像七年前的模样?”
裴昂从未见过步故知如此严肃的样子,不禁坐直了身:“是…是呀,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祝教谕亲口与我叔父说的。”
他小心地观察着步故知的脸色:“你失忆之后来县学那天,不是去见了祝教谕吗,他第二天就找了我叔父,刚巧我也去找我叔父说敲打胡家的事,也就与他碰上了,他没避讳我,反而让我说了那天你与胡闻打架的事…”
裴昂这下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没封住嘴:“还有你说的与你夫郎的事,我原本以为祝教谕会不喜县学之中的冲突,可没想到他听完,看起来倒是很高兴。”
他挠了挠头:“然后他就与我叔父重提了七年前的旧事,余下的话我没听全,但后来我叔父也与我说,让我好好与你相处。”
步故知听了裴昂的话,半天没有反应,只是眉头皱得更紧。
为何,偏偏是十二岁那年?
第43章 前世
对于步故知来说, 他前世短短二十九年的光阴,被薄薄的一张高校录取通知书分为了两半。
前半段的人生,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生, 因为他只是母亲用来绑住父亲的筹码。母亲不惜以伤害他为代价, 只为求得父亲能够回家。
这类事情大大小小发生过无数次,但最为严重的, 就是在他十二岁那年。
*
十二岁的步故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紧紧捂住了耳朵, 可客厅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哭泣声,还是撞破了他的房门,仿佛千万细密的针,穿透了他的手,又穿透了他的耳道, 一根一根地, 扎进他的心。
良久之后, 一切又变得安静, 可这让他更加害怕, 他死死地盯着房门,就像房门之外关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他想逃出去, 或是躲进柜子里,但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如果母亲进来,没有看见他, 情况只会更加严重。
他在心中默数,他以为能像从前一样, 数到一百,因为他的房间里客厅很远。
一、二、三、四......四十九、五十。
“嘭”的一声巨响,敞开的房门,透进了一半的光,还有,一半的影。那灯下的影,被拉得无比的长,仿佛一条黑色的巨蟒,半竖起身,凝视着他。
母亲已失了身为贵妇的最后仪态,长发凌乱,面容狰狞,双眼红肿,嘴唇上那鲜亮的口红颜色,仿佛黑蟒吐出的信。
她扑到步故知面前,掐紧他的脖,呼吸急促,可吐出的气却没半分的暖意。
“最后一次,妈妈发誓是最后一次了,只要你爸爸回来,我和爸爸就带你去游乐园好吗?”
步故知在母亲扑上来的一瞬间,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可这让母亲越发的激动,手上的力也越来越大,痛苦的窒息感让他本能地开始挣扎,幼小的双手想要掰开母亲的手,可终究是无济于事。
他的脸起初涨得通红,慢慢地,血色消失,呼吸短促,心跳加快,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他分不清什么是光,什么是影,只觉得光像一把匕首,在一刀一刀磨割他的咽喉,而影像巨蟒的身,在一点一点缠紧他的身。
步故知似乎感到心脏的血液都在缓滞,手终于无力地垂下,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他侧过眼,看见窗外枯枝上的最后一片叶,无端地落下。
*燕扇霆
学舍窗外忽起一阵风,树叶哗哗而落,也有几片随风飘荡。其中一片,越过了窗,打着旋儿,落在了长桌上。
夏日树叶的郁绿,陡然占据了步故知的眼,他回过神来,却听到了裴昂焦急的声。
“步故知,步故知,你怎么没反应啊!”
步故知捻起那片绿叶的枝,侧过头看向裴昂:“没事,方才想一件事入了神。”
裴昂拍了拍自己的胸,长吁一口气:“你刚才也太吓人了,突然就不说话了,像入了定一般,我怎么喊你,你都没反应,你要是再晚回神一点,我就要去找巫医了!”
步故知勉强扯了一个笑:“不过是想岔了神,无事。”
裴昂狐疑地看着步故知:“真的没事吗?我看你刚才的脸色可不好。”
步故知摇了摇头,不愿再裴昂再纠缠此事,便重提教谕:“那我们现在就去后山找祝教谕?”
东平县的县学,依山而建,前山宽阔,是学堂与学舍,后山清幽,则是山长教谕的居所,还有小路通往学田。
裴昂一顿,心里有些犯怵,他向来有些害怕与祝教谕相处,因为祝教谕的那双眼,比常人清亮许多,简直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的眼,反倒像是稚子的眸。
可若是真的与那双眼对视上了,就会发现,其中又深邃无比,仿佛能看透你一切的所思所想。
故裴昂是能不见祝教谕,就不见祝教谕,当年祝教谕回绝了叔父的请求,他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要不这样?我就在学舍等你,成与不成都等你回来再商量。”
步故知把弄着手上的叶,那葱郁的绿在他白皙的指尖,被衬的好似莹润的翡翠。他看着裴昂有些局促的模样,领会到了其中的意思,没有强求,也或许有其他的心思:“好,那你就在这里等我。”
*
步故知的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来到教谕的院前,却没看到上次的那两个小童子,而正屋的门窗也是紧闭。
难道祝教谕今日不在此?
他在院前踟蹰不定,大约一刻后,还是没听见任何的动静,想来祝教谕确实不在此,便欲先回学舍。
就在他转身之时,却见不远处一羊肠小道上,有一老人背着竹筐,杖着长枝,往这里来。
他定睛认出,正是祝教谕。
而祝教谕显然也看见了他,停在了原地,对他招了招手。
步故知稍有一怔,连忙大步迎上去,走近了,才看到祝教谕背后的竹筐里,放着一些农具还有几把用草茎绑好的菜。
他对着祝教谕,先是躬身一揖,后便想解下那竹筐,却不想祝教谕抬手止了:“不必,老夫背得动,年轻人莫要看轻老夫。”
步故知的动作凝在了那里,少顷后,他收回了手,跟在了祝教谕身后。
祝教谕略眯了眼,但只片刻后又如常,领着步故知往前走。他拄着的长枝并不是专门打磨好的拐杖,倒像是随手捡来的柴,尾端尖锐,一下一下地戳在地上,留下了浅浅的印。
步故知低头看着那些错落的印,没有开口说话。
祝教谕察觉到了身后人有些异常的安静,主动开了口:“老夫看你是有心事啊。”
步故知脚步一顿,但瞬即还是续了步:“是。”
两人已行至院前,祝教谕拉开了栅栏,将竹筐的解了下来,放到了院中的井边,又舀了一瓢水,冲去手上的泥灰。
突然问了句没头没尾的:“你还有多久及冠?”
步故知看过步家的户籍,发现这个时代的“步故知”与他算得上是同日所生,都是农历二月初五。
“还有八月余。”
祝教谕点点头,放下挽紧的袖,取出其中的钥匙,开了正屋的门:“进来吧。”
步故知却反常地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就站在门前。
半开的门泄出暖日的光,切开了正屋内的昏暗,留下一片斜方的光片,飘忽的尘埃在光下飞舞,步故知没有看向祝教谕,而是看着那些几不可见的尘埃。
祝教谕侧过身来,负手而立,没有催促步故知的意思,反倒是站在了门后,在阴影之处观察步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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