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臣在山崖边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把包袱打开,铺在上面,又找了两三块小石头,作为镇纸,压在契约上。
他一掀衣袍,在石头前盘腿坐下。
士兵们举着火把,围在他身边,好让他看清楚契约上的字。
士兵也大多是贫苦出身,方才听那些庄稼人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个个儿义愤填膺,心里憋着一口气。
若不是文远侯还是侯爷,他们早就冲上去把人给揍一顿了。
大汉们在山崖上,依次报上自己家的名字。
祝青臣则快速翻动着各色纸张,找到属于他们的。
要在乱石堆中开垦出肥沃的田地,还不仅仅是一两分田,是一大片田,这三年来要花费他们多少精力,根本就难以想象。
而他们为了开垦田地,陆续向侯府借了不少钱。
侯府大概是仗着他们不懂,和他们签的欠条,不止利息高得过分,还要了抵押。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封地里的庄户,没有自己的田地,所以一般抵押的都是卖身契,甚至连三四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文远侯府这一招还真是……
不仅得了粮食和田地,还得了一大批奴隶。
若是事情不闹出来,只怕文远侯府就要一夜豪富起来了。
祝青臣越是翻看契约,便越是觉得心惊肉跳,他们竟然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
祝青臣抬起头,趁着火光,看向文远侯。
文远侯自知理亏,不由地往后退了退,避开他的目光。
不多时,所有契约查验完毕,祝青臣把东西重新收好,淡淡道:“没有错。”
文远侯松了口气:“那就好,有劳祝夫子把东西给他们,再帮我把儿子带回来,多谢多谢。”
祝青臣把一村子的身家性命抱在怀里,站定不动,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山路,似乎是在等谁。
文远侯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连忙道:“祝夫子,您去啊?”
祝青臣仍是一动不动:“侯爷别急。”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山路上传来。
祝青臣反倒往山路那边走了一步。
只见两个士兵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拽着缰绳,在前面开路。
林惊蛰骑着马,跟在后面。身后又是一大批士兵。
林惊蛰举起手,大喊一声:“夫子!”
祝青臣等的人来了!
这些士兵身着玄色盔甲,和官府里的士兵不太一样。
文远侯看见他们的装束,忽然反应过来。
禁军!是禁军!皇帝身边的禁军!
祝青臣派林惊蛰进宫去了?!
文远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向祝青臣:“你你你……”
他原本想着,赶紧把东西给这些“山匪”,先把陆继明救出来。
等这些“山匪”带着地契欠条走了,他再派人去追,反口说事情都是假的,是这些人想钱想疯了,胡编乱造,胡乱攀诬侯府。
追杀逃犯途中,死了几个,几个身受重伤,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总能压下去。
可是现在……
祝青臣没有理会他,问林惊蛰:“侯府罪证全部到手,陛下有何旨意?”
罪证,指文远侯亲自派人送过来的田契和欠条。
文远侯这才反应过来,扑上前去,想把“罪证”给拿回来,却被士兵们按住了。
一瞬间,连带着帮文远侯办事的人,以及文远侯夫人,都被制住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一开始就不想做什么交换,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在戏耍文远侯府。
骗他把罪证拿出来,骗他把人证带出来,祝青臣甚至在他面前一样一样核对契约!
文远侯自以为的打算,祝青臣早就知道,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闹到皇帝面前!
文远侯被士兵按住,目眦欲裂,奋力挣扎:“我乃陛下亲赐的侯爵,谁敢动我?谁敢动我?”
林惊蛰骑着马,在他面前停下,翻身下马,从腰间抽出圣旨,当着他的面宣读:“陛下有旨,一干人等即刻随禁军入宫,不得有误。”
“文远侯,你若是执意反抗,按陛下旨意,可以上枷。”
那可是重刑犯人才戴的东西?皇帝竟然要给他用?
文远侯一愣,整个人几乎要晕过去。
完了,这下全完了!
祝青臣转过头,对山崖那边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陛下也已知晓此事,你们也可以下来了。”
几个大汉连忙道:“是,多谢祝夫子。”
他们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但也不傻,他们当然知道,现在的田契上写的都是文远侯府的名字,就算他们把欠条撕了,把田契拿到手,他们辛苦开垦三年的田也不是他们的。
文远侯府还能倒打一耙,去官府报案,说他们是强盗。
所以,他们经过陆大公子的提点,选择了春试第三日、在闹市绑人,也选择了相信祝夫子。
如今,他们终于可以进宫伸冤了。
陆继明和易子真对他们来说,也没用了。
两个大汉把横在他们脖子上的刀收回来,把他们往前一推:“走吧,我们本无意杀人。”
他们都是勤勤恳恳的庄稼人,做不出杀人的事情来。
可是没想到,易子真和陆继明站了半天,腿脚都有些僵硬。
大汉原本想把他们推回安全的地方去,结果陆继明腿脚一软,下意识拽住了易子真。
易子真惊慌失措,跟蝎子爬到身上似的,尖叫起来,一把推开他:“你滚开!”
陆继明被他一推,往后退了两步,直接站在了悬崖边。
悬崖底下漆黑一片,深不见底,陆继明回头看了一眼,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也急了,猛地扑上前去,狠狠地掐住易子真:“你疯了你?他们不把我推下去,你想把我推下去!”
易子真被他按在地上,也感觉自己的脑袋悬空了,要掉下去了。
他奋力挣扎,嗓子都喊破了:“滚开啊!谁让你扑上来的抓我的?陆继明,你刚才想让他们把我杀了,对不对?”
他连“继明哥”都不喊了。
易子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扑,两个人翻了个身,往悬崖边缘靠近一步。
“山匪”没有对他们怎么样,他们自己打起来了。
在悬崖上打架,简直是不要命了。
易子真死死地按着陆继明,抱住他的腿,要把他推到悬崖下面去:“你继续喊啊?你怎么不喊了?反正伯爵府完蛋了,你们侯爵府也要完蛋了,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我好不容易过两天好日子,你们家非要作死,现在好了!全部都完了!你连我都不如了,至少我在林家村还有住的地方!侯府一倒,你连个屁都不算!”
陆继明见易子真有些疯了,回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悬崖,迅速服软道歉:“我错了,子真,我错了,你别激动……”
两个人缠在一起,半边身子探出悬崖,如果忽略两个人口中喋喋不休的叫骂,他们就像是两只交颈缠绵的鸳鸯,要一起赴死。
最后,林惊蛰带着士兵,把他们从悬崖边给拽回来。
林惊蛰道:“陛下还等着见你们,你们不要想假死脱罪。”
林惊蛰让人给他们上了枷,又加了链子,控制住他们。
一行人启程进宫。
几个举着火把的士兵在前面开路,押送着文远侯府一行人。
林惊蛰骑马,祝青臣和陆榷坐马车,几个大汉上了文远侯府的马车。
后面又是举着火把的士兵。
一行人在山路上穿行,火光明亮,串联成一条蜿蜒的火龙。
大约两刻钟的路程,回到京城。
下午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全城都知道了。
可是现在,被抓回来的不是“山匪”,而是文远侯府一家,这是怎么回事?
百姓们议论纷纷,揣测着其中缘由。
队伍行过长街,一路进了宫。
皇帝已经在殿中等候多时,见他们来了,连忙直起身子,吩咐太监:“给祝夫子和陆大公子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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