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小远把眼眶里残留的湿气都逼回去,重新站到了蒋鸣面前。
只一眼,就把蒋鸣身上的每一丝颓唐和沮丧都收进眼底,心里好像又裂开了一道血口。
俞小远努力克制着浑身的颤抖。
一瞬间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把什么都说出来。
他刚发出一个音节。
蒋鸣在这时按灭了烟蒂,目光垂在俞小远脚边的地板上,他说:“你……走吧。”
俞小远紧紧攥在在两侧的手倏地松了,手指颤抖两下,垂了下去。
应该高兴才对,应该笑的,终于达到目的了不是吗。
俞小远生锈一般缓慢地扯了扯嘴角,他想说一句什么道别,可喉间像是梗了无数刀片,疼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蒋鸣视线始终落在俞小远的脚边,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角落里,还残存着一丝连自己都鄙夷的期盼,期盼那个只会对他笑的俞小远不会真的离开。
可俞小远就是走了。
走得毫不犹豫。
大门被推开,俞小远听见身后传来蒋鸣嘶哑的声音,
“俞小远,为什么?”
俞小远脚步顿了顿,没有回答。
夜晚的走廊空荡一片,像有一张布满獠牙的深渊巨口正在朝他缓缓张开。
俞小远咽了咽喉咙,抬步走了出去。
大门关闭,将房屋内的最后一丝光线收拢回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终于能够卸去伪装,任自己的肩膀垮塌下去,他闭起眼睛,冰凉的泪滴成串地滴落在地上。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痛恨现在的自己。
他恨不得将自己扒皮抽筋,剔骨削肉,剁成碎渣送到蒋鸣面前。
他恨透了自己的无耻和懦弱。
他是该死的怪物,是龌龊的蠕虫,他活该在最阴暗的泥土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背弃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背弃的人。
他明知自己身负诅咒,却胆大包天地用肮脏的手指玷污了最不该触碰的神明。
你怎么敢的,俞小远,你怎么敢的?
可是,他也不想的。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他,该怎么去保护别人。
俞小远回过身,颤抖着将额头贴在那道将他与光隔绝的门上。
在没有人能够听见的黑暗中,崩溃地无声说,
“鸣哥……我害怕……”
第58章 58 冷战
俞小远游魂一样走回家, 进门就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看向黑暗中的虚无。
窗外一轮残缺的月弯挂在中天,四周发出一圈血红色的光雾。
“喵呜。”
俞小远垂眸看去, 霸天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身边,静悄悄地围着他绕了一圈, 蓬松的尾巴扫在他腿上, 带来一阵微痒。
俞小远看了他半晌,伸手把它拎起来, 另一手摸着他肚腹上的毛,然后缓缓向上, 停在它脖子上。
橘猫肥硕的身子被拎在半空, 也不反抗,仍旧盯着双圆润的眼睛看俞小远, 半晌见他没有动作, 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布满倒刺的舌苔扫过虎口,俞小远被舔得皱了皱眉, 松开手把它丢到一边。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从窗口照进来的微弱黯淡的月光。
俞小远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脊背撞击在冷硬的地板上发出震颤, 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地看向天花板。
他忍不住去想, 他的整个人生会不会都是一场梦,一场没有办法醒来的噩梦。
他想到自己惊慌错乱的童年, 想到自己流浪动物一般的成长过程,又想到在阴差阳错遇到蒋鸣的这半年里, 他自逃亡的缝隙中偷窃而来的美好时光。
美好到不真实的时光。
他想起在云卢时和蒋鸣形影不离的那三天,想起蒋鸣覆在他腹上的温暖的手, 想起蒋鸣熬夜找到的那片萤火虫草坪,想起蒋鸣在星空下对自己说,我是第一次表白,没有什么经验。
他交错地想起蒋鸣关切时和失望时看向他的眼神,他想起蒋鸣拥抱他时颈间清新的沐浴露味道,又想起蒋鸣最后坐在沙发上燃尽的那支烟。
他想他们的相遇是一本太仓促的书,翻开封面,才刚刚窥见美好的端倪,就戛然走到了惨烈的结局。
他不断地去回想自己对蒋鸣说的那些恶劣的话语,去回想蒋鸣问他自己算什么时嘶哑的声音,去回想自己留给他的决绝背影。
他自虐般一遍遍反刍着那些将他灵魂生生撕裂开的记忆片段。
他失神地盯着天花板,眼睛干得流不出泪来,他躺在地上就像一滩无法自救的淤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干涸,然后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坍塌成一堆粉末。
终于熬到天亮,俞小远僵硬地坐了起来。
他告诉自己,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浪费,连消沉对他来说都太过奢侈,他离开前还有工作亟待完成。
他爬起来换了件衣服,匆匆赶到俱乐部。
俞小远跟施月要了俱乐部的大门钥匙,那天之后,每天天一亮就开门进去,站在墙前,从白天画到黑夜,直到整栋大楼就只剩下这一块灯光,他也不回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惧怕走进回家的电梯,惧怕通向蒋鸣家的那条空旷的走廊。
他像不会累似的,每天只用很少的时间躺在床上,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画画上。
蒋鸣不再如之前一般每天在俱乐部出现,他去别处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俱乐部里的事基本都交给了纪深。
但他每次一来,俱乐部都会以他为中心形成一圈明显的低气压。
他有时路过前台,会习惯性看一眼远端的墙壁,反应过来后又会立即拧眉瞥开视线,表情厌恶至极。
不知是在厌恶看见的东西,还是厌恶仍旧改不掉恶习的自己。
前台几个小姑娘每每见此情景都噤若寒蝉,各自埋头干事,连句话都不敢说。
以前的蒋鸣大多数时候是冷淡的,但人始终是有温度的,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带着戾气的冷。
大家都能感觉到不对,但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敢问,只能人人自危,不惹他为妙。
两人在俱乐部偶尔也会无意交错,俞小远每每在发现蒋鸣后,就停步在几步之外,看着蒋鸣从他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连一道余光都吝啬于他,全然把他当成有害空气。
回到墙壁边他又会逼迫自己很快收拾好情绪,重新进入画画状态。
俞小远的胃口就和他的脸色一样差劲,每次点了外卖吃两口就扔到一边,有时错过饭点就干脆不吃。
每天进肚里最多的是浓咖啡,一杯一杯往嘴里灌,嘴唇苍白得吓人。
他躬身站在人流稀少的墙边时,看上去就像一株被抽干了生命力的植物,随时都会融进身后那副深邃荒芜的壁画中。
俱乐部里不少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但他又回到了最初那种屏蔽一切的封闭状态,没有人再能透过那道屏障跟他搭上话。
只有施月去跟他说过几句要照顾好自己,还让他身体不舒服一定去医院看看。
俞小远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是麻木地朝她点了点头。
在俞小远这种不要命的赶法下,不到一周,壁画已经趋近完成。
当然这次壁画的内容也相对简单,就是一片夜色下被风吹拂的草地,荒凉,幽暗,用色全是浓重深邃的色调,让人看着画的时候,有一种意识被短暂吸进诡暗画中之感。
他原本应该是计划要画一些别的什么的,但不知是因为时间太赶,还是有什么的别的原因,最终只画了这样一片昏沉幽寂的草坪。
终于完成壁画的当晚,俞小远开了场直播。
等他离开这里,不知道直播会要暂停多久,还是在离开前再开一场吧。
直播间开启后不久,观众就纷纷聚了进来,俞小远调节好摄像头角度,默默地打开绘画软件开始动笔,没有闲聊,也没有问观众们想看什么,只一直闷头画画,麦克风始终没有开启过。
两个多小时无声地过去,他笔下的图案逐渐清晰具体起来。
画中是一只坠入深海几近溺亡的黑斑羚,长着尖牙的肉食鱼类正在争食撕扯他的皮肉,不知名的海洋生物流窜于他周身的血色迷雾中,暗绿的海草随波摇动,像在预示他身不由己的悲惨命运终将走向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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