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球场,一行人搭乘电平车继续往前。太阳升起,空气里氤氲着些许水汽,草地虽不如夏季碧绿绵延,却泛着一层温吞的浅杏色,远处湖心随着地势起伏,让人倍觉安宁。有方先生在场,方焕当然乖巧,先是观摩长辈们切磋了一会儿,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才唤球童过来,准备练手。
方先生同故友坐在遮阳伞下休息,见覃志钊仍在身旁,抬了抬手:“去看看阿焕。”
覃志钊点头,朝方焕走过去。
方焕今天穿了件白色长袖,外面套着黑马甲,胸前还有两个休闲口袋,马甲是收腰样式,显得人十分利落,下身是条浅灰休闲裤,很适合今天这样的运动场合。
光线有些刺眼,方焕大半张脸遮在棒球帽下,从覃志钊这个角度,能看见他双手握杆,膝和髋微屈。随着双臂向身体内侧翻转,上杆,触球,一个白色圆点瞬间抛向半空,直至送完杆,方焕仍看向地面,等了片刻才抬头看球。
过了一会儿,球童在不远处朝他招手,好像在说得分不错。
就这样,他们边走边寻找合适的地势发球,不知不觉间竟离方先生有些远,有覃志钊在旁,球童没有近身指导方焕打球,常候在几百米远的地方。
球场开阔,周围环绕的丛林同样高大茂盛,有飞鸟踩踏枝丫,三五只鸟轻轻鸣叫,像是在嬉戏玩耍,偶有几只飞在半空,张开灰白色的翅膀,腹部羽毛格外洁白,方焕仰头看了一眼,好像是黑翅鸢。
除了风声和树林沐阳,天地万物间,好像只剩方焕和覃志钊。
方焕瞄准脚下的球,用寻常的语气说道:“阿钊,跟我去英国吧。”
‘嗖’得一下,白球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覃志钊像是没反应过来,“嗯?”
方焕收住球杆,单手撑在球杆上,两脚踝相靠,站姿放松。也许是没等到想要的回复,他侧过脸,看向覃志钊。
覃志钊忽然怔了怔,或许是方焕此刻神情认真,又或许是他还没摘下墨镜,镜片与白棒球帽形成鲜明对比,嘴唇柔软而呈现淡粉,脖颈处喉结在动,这些,都像是西梅早熟,出卖方焕的英俊。
——跟我去英国吧。
一句自上而下的邀请,是通往上流社会的入场券,更是小主人对他深深的眷恋。
覃志钊敛住眉眼,心往下沉,继续沉,沉到不能再沉的时候,重新抬起头,平静地凝视方焕。
“嗯哼?”方焕两只手搁在球杆上,见他一时答不出来,朝他偏了偏头,表情放松:“OK,不用着急回答我。”
球童手里拿着记分牌,用手势提示他们可以往西南方向走。
方焕走在前面,手腕闲闲地荡着球杆,“爸爸要我尊重你,当然,我希望听到你肯定的答复。”
午间,一行人在俱乐部附近稍作休息,方先生感觉肩颈不适,请了师傅过来,准备先按肩膀,让覃志钊带方焕去用餐,反正休憩室离餐厅也就几步路。
他们之间很少像今天这样沉默,两个人各怀心事。方焕选了靠窗的位置吃自助餐,点了芝士焗蟹斗,烤乳鸽,夹了几株花椰菜放盘子里,另有一个盘子放些时令水果,是山竹和樱桃。
中途服务生过来添茶水,推荐了今日主打菜——醉蟹,建议两位尝尝。
螃蟹属寒性食物,方焕已经吃过了焗蟹斗,覃志钊擦了擦手,说不用。
“尝尝,”方焕托腮,说话时还轻轻闭了闭眼,语气轻到让人无法拒绝:“阿钊,你去拿。”
果然,方焕再睁开眼时,覃志钊已经朝陈列台走去。
也许是邀约已说出口,在覃志钊没有给出答复之前,方焕有意识地给他空间,让他尽管想好、要他心甘情愿。他向来是个硬骨头,软硬不吃,又犟又有主见,若他总在关键时候轻易动容,方焕当初也不会从一众保镖中瞧上覃志钊。
既然父亲另派了工作给覃志钊,每日接送的任务重新交到瞿伯这里。
有时方焕也问阿钊在做什么,好像很难见他一面,已经一个月了,他到底怎么想的啊。瞿伯说集团事情多,涉及基层的事旁人管不住,唯有覃志钊这样有江湖气,又规矩做事的人出面才好解决。
“具体是做什么呀。”方焕探身过来,眼里带着淡淡的失落。
瞿伯眼角带着皱纹,笑起来时充满慈爱:“这你得问他。”
周六补习完,方焕头一次去了集团的分公司,位置就在中环,分公司LOGO倒是不起眼,是一间规规矩矩的商务公司,主要跟贸易相关。
由于来之前未打招呼,别说写字楼的白领,就是管理层的Jonathan也不认识方焕。Jonathan只知道瞿伯今天过来视察工作,身边带了个少年,他也不好问是谁,只好茶好点心招待着。
过了一会儿,瞿伯终于问到覃志钊。
Jonathan说他最近在管物流,海关没打通,货物积压很是难办。
讲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说到重点,方焕皱眉:“叫他来见我。”
这话一说,瞿伯朝方焕比了‘嘘’的手势,Jonathan隐约猜到什么,打了包票说好,接着,Jonathan按下座机键,给秘书打电话,让覃志钊务必在下班前回来一趟。
秘书敲门进来,是个纤瘦高挑的丽人,“难搞哦,他说不回来,事情没办妥。”
方焕已是不悦,瞿伯朝秘书笑了笑:“我跟他讲。”
电话好久才接通,听见是瞿伯的声音,覃志钊停顿了片刻,又语气如常,还跟瞿伯寒暄几句,瞿伯说他今天在中环,问他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下午三点的格子间,光线从百叶窗筛过来,落在铅灰色的书架上,靠近玻璃橱窗的位置还摆放了一张合照,好像是早些年分公司的核心成员。香港人爱供关公,关公像一般放在办公区最显眼的地方,空气里隐约有焚香气息,还有女士香水的味道,想来女职员应该比较多。
方焕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却等到一句同样的答复:手上还有些事没做完。
瞿伯补充了一句:“阿焕也在。”
电话里出现短暂的沉默,还有覃志钊沉重的呼吸,过了好久,他才说:“替我问他好。”
方焕还想说什么,电话忽然挂了,空留他一腔热切,好似挨了耳光,灼热又疼痛。
很快,有人敲门进来,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瘦高瘦高的,鼻梁上戴副眼镜,手里拿着一份待签单:“Jonathan呐,早叫你别接饮水单,现在好了,桶装水已到,仓库装不下,要放到郊外才行,师傅不肯搬——”
方焕梗着一口气:“叫覃志钊去!”
说完,他便拽住挎包出去了,瞿伯跟在后面,絮絮叨叨的,说他实在不该如此。
谁料越劝他越恼火,折回去找到Jonathan,亲自在待签单上写覃志钊的名字,还要盯着Jonathan盖章才算完事。这时候方焕也不打算走了,就待在Jonathan的办公室,等着覃志钊回拨电话。
气氛有些压抑,Jonathan简直不知道要怎样办才好,找了个借口出去,临走前还朝瞿伯作揖。
瞿伯沉默地点头,示意他先回避一下。
是等了有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电话一直未曾响起,方焕的心像是放在火上烹,好,覃志钊犟,连个电话都不打,只可惜他也不是个肯退让的。
临近黄昏的时候,方焕看似气消了,语气平静:“仓库在哪?”
瞿伯额头开始冒汗。
Jonathan敲了敲门,欠身答:“在新界,仓库不大,临时租的。”说着,他还讨好地笑了笑。
方焕接着问:“他去了吗?”
“去了,五点办完手上的事,直接过去了。” Jonathan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要我问问进展吗?”
方焕说:“不用。”他朝瞿伯看了一眼:“去新界。”
接着,办公室的门敞开,职员们纷纷探头,见到是方焕出来,一惯高高在上的Jonathan竟然在一旁赔笑,职员们陆续收回视线,寒若蝉噤一般,空气只剩下键盘噼里啪啦响着。
中环距离新界十多公里,路上堵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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