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床车间往事(34)
程郁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他无法安慰自己这是一场偶遇,也无法安慰自己赵铭译只是另谋高就,不再是那人的心腹——赵铭译是跟他同甘共苦的助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他们家族的忠心护卫。
而程郁也在这一刻懂得,那些所谓招商引资会有大动作大手笔的人来自何方,他心里乱糟糟的,不想自作多情地觉得这是因他而来,但他心里更明白,这半死不活的工厂,又有什么一定要投资改革的价值。
按照节目流程,领导入座后,先会进行开场舞,然后由主持人介绍领导,领导上台发言,节目才能正式开演。因此虽说是八点开始演出,实际上起码要拖到八点半才会开始。
这是厂里一年到头的重头戏,除了各个车间出节目由车间来负责之外,一多半的工作都是吴蔚然协调完成了,为了这事他奔波了至少大半个月,人都瘦了一圈。今天不仅是正式演出的日子,也是检验吴蔚然劳动成果的日子。更何况按照吴蔚然说的,厂里还会请到其他领导和重要人物,这个演出务必不能出任何差错。
而程郁心里很慌,他担心赵铭译会有什么针对他的举动,那么他就会是毁了吴蔚然辛苦工作成果的罪魁祸首,晚会会是什么情况程郁并不清楚,他只知道此刻他最佳的选择就应该是偷偷离场。
程郁坐立不安,他几次想站起身,但是中间的座位进出都不方便,况且镜头就在他头顶架着,他万万不敢档住镜头,就当他想猫着腰离开时,开场舞结束了,大幕拉开,主持人站了出来,台下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弓着腰偷偷摸摸的程郁在这样的掌声里显得格外突兀,坐在他身边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到底走不走啊?不走别挡道。”
前后左右都有人听到响动转头看过来,坐在第一排的赵铭译也耳聪目明,他再次转过头望向程郁,那眼神中分明写着让他不要想着跑,这一趟他就是专程为了程郁来的。程郁最终坐了回去,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睛。
领导的讲话向来冗长,这一次大约是顾及着贵客主宾赵铭译的身份,尽快地缩短了自己讲话的时间,将舞台留给赵铭译。
赵铭译穿着一身剪裁十分得体的西装,不论是从做工、面料还是设计,都与厂里领导身上的西装形成鲜明对比。虽然远远望去都是一身黑色的严肃的正装,但当赵铭译站在舞台灯光下时,他外套上用暗线绣出的精细花纹若隐若现,莫名就带着一股贵气。
赵铭译的讲话并不长,他向来话少,这甚至是程郁第一次见赵铭译一次性能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他讲话有着一贯以来因高效克制而养成的习惯,言简意赅,以一种极为官方的态度讲明此行的来意、未来的目标以及厂里会发生的改变。
“我作为海源集团此次项目的负责人,愿意同金泰以及金泰人一起,做出改变,带来效益,盘活市场,最重要的也是最务实的,就是增加大家的收入。在不久的将来,海源集团的总经理翟先生也会来到云城,带领团队一起攻坚克难,以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精神,完成海源集团和金泰共同的项目。”
赵铭译最后以这段话来结尾,他说完后,克制地颔首,而后抻展衣摆结束了自己的讲话。临下台前,他又准确地望向程郁的位置,程郁的眼神跟他对上,慌乱地避开了。
但没有人注意到这场眼神的交流,对在场观众来说,不管是画饼充饥还是真的会照做,赵铭译讲话的内容无疑大大鼓励了厂里众人,他们毫无保留地献上了热情的掌声,在喧嚣热烈的气氛中,程郁的情绪渐渐坠入冰窟。
赵铭译结束讲话过后没有直接从舞台下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而是从后台出来,厂里的礼仪小姐穿着廉价的旗袍有模有样地跟在后面,准备引导他回到座位上,但赵铭译拒绝了,他挥退身后跟着的人,然后站在观众席的侧门,示意程郁跟他出来。
程郁做不到违抗,他也没有胆量违抗,赵铭译这番讲话,等同于说他现在就是正经的钦差大臣,拿着尚方宝剑而来,程郁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
猫着腰从观众席离开时,因为还在冗长的讲话环节,所以大家都心不在焉的,程郁的离开倒也没有激起太大的反对。他走到侧门边,赵铭译正站在那里等他。
尽管是他孤身一人,但赵铭译仍然保持着一以贯之的谦恭且冷淡的态度,他好像永远没有多余的情绪,是个不折不扣的机器人。
“这里讲话不方便,去外边车上说吧。”
赵铭译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程郁跟在他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种末日将至的绝望。
天冷,室外北风呜呜,程郁缩着脖子,原本混乱的大脑被风吹得清醒了几分,又仿佛更加混沌了。他就这么勾着头跟在赵铭译的身后,直到走到停车场的位置。
赵铭译千里迢迢来到云城,市里派了最好的车接待他,两人上了车,车上还算宽敞,赵铭译伸手打开了车里的暖风,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和一张便签。
“先生给你的,这张卡里的钱让你临时先用着,纸上是云城新家的地址,年前就搬过去吧,先生在本家过完年之后就会来。”
程郁没想到赵铭译见到他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钱,他的手僵硬地放在膝盖上,没有动弹。赵铭译也不逼他,只将东西塞进他的手里,而后就准备说下一个话题。
程郁浑身一震,既因为赵铭译的不为所动,也因为他们的麻木冷酷。他将卡放在两人之间的空位上,说:“我已经和翟家没有关系了,这钱我不能收,也不会收。房子我也不会要,我就在宿舍里,哪里都不会去的。”
赵铭译没有对程郁的这番言论表达什么自己的看法,他只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继续说:“云城的项目,短则三五年,如若长了,那就很难说。先生以后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会放在云城。”
程郁又惊又怕,他蹙眉反问:“所以呢?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在威胁我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赵铭译神色如常,没有半分情绪的波澜:“我只是在转述先生的原话。你知道先生是什么样的人,选择权在你的手上,你只需要知道先生想要做到的事情是一定会做到的就可以。”
说完这话,赵铭译将方才被程郁拒绝的卡和便签再度递往程郁的方向,轻飘飘地说:“程郁,你在先生身边的时间不短了,我出于好心劝你一句,没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难堪了再低头。这小半年的时间已经是先生对你的让步,否则你真的觉得你跑得掉吗?”
程郁浑身发烫,他面颊赤红,眼眶发热,泪水似乎就要忍不住落下。所以程郁闭上眼睛,咬着牙说:“所以这都不算威胁是吗?所以我还应该谢谢他,是吗?”
赵铭译见程郁的确没有想要收下的意思,莞尔一笑,将卡和便签再度装进自己的口袋,道:“程郁,先生乃至先生一家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吃的每一口饭,穿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来自于先生,你我都是一样仰人鼻息受人恩惠的人,区别只是我们回报的方式不同而已。”
程郁冷笑一声,反问道:“是吗?”
赵铭译只道:“我已经将先生的意思转达到,你好自为之。”
程郁睁开眼睛,平静地等待那股几乎就要忍不住的泪意消散,然后一言不发地打开车门下了车。
程郁下车后赵铭译拨通了电话,电话那端的声音很低沉,赵铭译恭敬地汇报情况:“先生,都按照您说的跟他说了,他什么都没有收。也没有说什么。”
挂了电话以后赵铭译望向窗外,天边又飘起雪花,这一次是真的下雪了,只是说话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地上就飘落了一层积雪,程郁孤零零一个人在路灯下走着,看着有些可怜。
没过一会儿程郁又站住了,他似乎接了个电话,然后就站在路灯下没有再走动,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赵铭译定睛看了一会儿,有另一个高大的男生出来接他。他给程郁围了一条围巾,带着他进了俱乐部的后门。
赵铭译皱着眉头,在车里翻出了一份资料,资料上有很多人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很清晰的吴蔚然的照片,他的名字被特地圈了出来,赵铭译想了想,又用更深的记号笔,标注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