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床车间往事(32)
“我们主任,被你给说中了,学习回来以为自己能升官,结果没有,今天在车间开会发脾气,拿我立规矩呢。”
吴蔚然把他半遮半掩的房门推开,倚在门框上问他:“怎么回事,还拿你立规矩?教训你了?”
“也没有。”程郁说:“就是不太高兴吧,见到谁都要挑刺。”
吴蔚然轻叹一口气,道:“那也没办法,厂里要大换血,现在最尴尬的就是他们这一批年纪不上不下的人,离退休还有几年,但是再也没有往上爬的指望了。”
程郁闻言,心下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他翻身起来,趴在床上跟倚在门口的吴蔚然分析起来:“你说到他离退休还有几年,我突然反应过来,你说我们主任是不是已经开始培养接班人了。今天让我们填意向单的时候,他特地点了付华胜,让付华胜做这事儿。”
对上吴蔚然探究的目光,程郁掰着手指头慢吞吞地说:“这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吧,但以前杨主任从来没点过谁专门做这事,而且他点付华胜之前,还看了一圈,我猜就是在挑人。”
其实吴蔚然一开始根本没有听见程郁在说什么,程郁穿了一件连帽卫衣,翻身趴着的时候领口也塌下来,以吴蔚然的视角,能从衣领看到他白皙的胸膛。他瘦而薄,同纸片人也没有什么区别,趴着的时候能看见锁骨和肋骨。连帽衫的兜帽绳因为趴着而不停地左右晃动,落在吴蔚然的眼里,好像是凹陷的锁骨盛了一汪春水,所以才波澜骤起。
直到程郁又看了他一眼,自己掰着指头分析了,吴蔚然才回过神来,他接着程郁的话,勉强定下心神跟他聊天:“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付华胜就是厂里人,他父母都是厂里的车间领导,他进厂肯定不会一直做个普通工人的。”
吴蔚然不敢再看程郁,他目光落在程郁面前的床单上,墨蓝色的床具被他几乎要看出个洞来,口中却在有条有理地分析:“其实你们车间,最有声望的是张永中,对吧,但是冯广树自己一辈子都活在有声望的李一波阴影下边,肯定不会再选一个跟李一波一样一呼百应的人了,这样一想,付华胜很有可能。”
程郁听到张永中的名字,撇撇嘴,道:“张永中哪能跟我师父比,我师父是人好,技术也过关,张永中平时压根儿就不钻研技术,我看他只想来厂里混口饭吃混混日子。”
吴蔚然笑了:“那可不一定,张永中一看就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他现在在你们车间混日子,说不定只是没找到想干的事情。那你想干车床吗?”
程郁被吴蔚然问傻了,他愣了两秒,翻身躺下,冲吴蔚然摆摆手,道:“赶紧睡觉吧,你不是为了排节目好几天都没怎么好好休息了吗?难得今天中午这么闲。”
程郁躺下,自己却没有睡着,他想着吴蔚然的问题,自己是喜欢车床这份工作吗?显然不是,可是自己喜欢什么呢?程郁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福利院长大,受过的教育水平也非常一般,读完初中就去读了中专,选择方向的时候也只是看哪个招的人多就去读了哪个。总之他一路这样长大,并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也不知道未来要去什么地方,都是随波逐流地活着。
现在突然被吴蔚然问到,程郁才觉得居然有些伤心,他平时仿佛也从不是为此伤心的人,大约年节将近,热闹的氛围之下,就总有些感伤的情绪了。
想着想着就也睡着了,醒来时程郁听见吴蔚然在敲他的房门:“程郁,起来了,今天怎么睡了这么久?”
程郁翻身坐起来,尚且还懵着,看了眼时间,连忙穿上衣服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急着拉拉链,偏偏越是着急越是干不好,一直走到楼下了,拉链还是没拉上。
吴蔚然看他一直闷头跟拉链较劲,走到楼下终于忍不住,让他站在原地,然后伸手给程郁把拉链拉好。
程郁嘿嘿笑了一声,吴蔚然又伸手把他连帽衫的兜帽绳从衣服里掏出来,搭在外套前,这才满意地松了手。两人刚准备一起走,抬眼就看到了前面的曹瑞雪和陈子明。
宿舍楼前,正是上班的高峰期,陈子明蹲在地上给曹瑞雪系鞋带,曹瑞雪羞得满面通红,一直在小声念叨着让陈子明快点起来。但这并不影响陈子明慢悠悠地给曹瑞雪系好鞋带,并且收获了周围许多人促狭的笑意。
旁人都在笑,唯有程郁有些尴尬,他面色发热,因为他突然发觉,方才吴蔚然做的事,和现在陈子明做的事,其实是有那么一些相似的。
程郁不知道自己耳尖也开始泛红了,再加上方才拉链拉不上时他急出了一身的汗,现在只觉得更热,即便室外的冷风吹着,程郁还是觉得浑身都有一股说不出的燥热。
吴蔚然走在他身边,看见程郁的模样,他就明白程郁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手足无措。吴蔚然走快了些,领着程郁超过了在后面腻腻歪歪谈情说爱的陈子明和曹瑞雪,程郁一心只顾着羞愧,似乎还没有发现,等他从这个情绪里走出来时,面前已经看不到曹瑞雪和陈子明了。
程郁看向吴蔚然,吴蔚然嘴角含着笑,见程郁看过来,吴蔚然笑着盘算起来:“过几天就过年了,厂里的节目大年二十八晚上演,我给你留个好座位。”
程郁反问:“不是每个车间都有自己的位置吗?”
吴蔚然笑起来:“你们车间的位置哪有我留给你的位置好,过两天把票给你,早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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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厂里的俱乐部几乎是全厂历史最悠久的建筑之一。俱乐部的历史最早能追溯到战争时期,据说是日本人留下的产业,后来又有苏联专家前来援建修整,俱乐部一度成为云城当年最时髦的地带。
云城当年新建工业,厂区的原址是一个钢材厂,后来钢材产业衰落,再加上云城原本也不是产钢基地,钢材厂便倒闭了,厂房也荒废在那里,直到多年以后又在原址上新建了现在的工厂。
当年新建时,原本想沿用钢材厂原本的厂房,但钢材厂和食品加工厂毕竟不同,最后工程师和市里的领导几经考察,只留下了一些能用的,主体厂房全部拆除重建。
能用的房屋里,就有俱乐部,还有最早期的员工宿舍。后来员工宿舍又拆除重建,原本俱乐部也过于老旧,需要拆除重建,但市里和省里来了专家组,考核之后把俱乐部认定为省级不可移动文物,连俱乐部也被纳入省级文保单位,每年都有财政拨款来修缮维护。
到现在这一代,厂区俱乐部外边修旧如旧,里边却已经整改修缮一新,设备都是最先进的,只是很少对外使用。毕竟是文物保护级别的单位,俱乐部平时都用锁子锁着,只有到了年节下边才会对外开放。
厂里的节目定在大年二十八,还兴师动众地请来了电视台拍摄,吴蔚然提前给程郁透露口风,说是上一次市里去招商引资,招来了大商,市里急需政绩求变,所以能给的舞台全都会给到,包括城北工业区这几家国营工厂,以后也都会有新的变化,所以这一次搞得格外隆重。
程郁惊诧极了,问:“可是咱们这几家工厂不是都是国企吗?国企怎么……外边的资本怎么弄啊?”
吴蔚然说:“他们有他们的法子吧,市里要成绩,厂里要钱,外边的资本要平台,三方一拍即合,总能有法子,现在很多国企会和外边做一个皮包公司作为第三方,这样一来……”
吴蔚然说着,看到程郁在一旁茫然的眼神,便停下没有再往深里说,只道:“不过你放心好了,厂里改革归改革,总不会改制,咱们这些人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工资一分钱不少发这就够了。”
程郁忧愁地搓了搓手里捏着的沙发巾吊穗,有些赧然地说:“我只不过是有点关心而已。”
吴蔚然点点头,了然地说:“当然要关心,这种大事怎么会有人不关心呢,厂里所有人都在观望。”
他说完这话,喝了口水,吞下心口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