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的零花钱他都没怎么用过,只是清点了一些现金,往背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就趁着夜色出门了。
他没拿手机,因为没有需要联系的人。李镇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坐在黄色出租车里,靠在窗边直勾勾看着外面的世界。
身上只有几千现金,李镇也没想好钱花完了怎么办 ,他没有计划,只是当时胸口涨得闷痛,急迫得想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快速逃离那个不是他家的家。
钱一点点花光,住的地方也从两百一间的酒店变成网吧,再由网吧变成十块钱一天的大通铺。
帽檐下露出的双眼满怀好奇地打量屋内,挡在口罩下的鼻尖耸动,嗅着空气中奇怪的味道,随后他的后背被人一把推开,浑厚的男声气急败坏:“挡你妈的道!这屁大点地方站哪不好站门口!还要不要人进了!”
李镇被人骂惯了,这点动静他都懒得抬头,侧身躲过,顺道将背上的背包放在靠墙的床上,又看了看旁边空出的床铺,一想到自己之后还要和陌生人睡在一块,他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要不……把这床的钱也出了,这样自己周围就没人了。
李镇动心的想着,结果还未等他落实,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占据了空床,李镇惊得忘记上前,又呆呆站在门口看着低头整理的人。
他的东西显然比自己多出几倍,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蛇皮袋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的衣物被套,他脱下鞋子踩在床上,给坚硬的床铺又铺了一层纯白的棉花褥子,然后伸手去够袋子里的东西。仿佛此刻才察觉有人在看他,他一抬头,李镇宛如被他爸那块表上的碎钻闪了眼睛。
“你好,我是新来的,我叫陆行声!”
李镇几乎惊恐地后退,看着床上的人站起身拍了拍手,然后冲着他伸了过来。
他又忍不住后退。
四目相对中,他见那个自来熟的、叫什么陆行声的人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他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微微上挑,眼皮内窄外宽,被他专注凝望时总觉得身体怎么摆都不自然。
李镇将这种不自然归咎于自己的性格,他不喜欢和别人太亲近。
于是他逃跑了,他也说不清当时怎么想的,可能脑子一片空白,又或许是计划被打乱的慌张,要不就是一想到晚上要和陌生人“同床不共枕”的恐惧。
李镇跑得心口发痛,嗓子眼仿佛塞了一块热碳,光是张嘴,被灼烧的热气就不断飘出去,他大口喘气,单手撑在楼梯的墙面上,捂着心口,感觉自己好像下一秒就会死掉。
太可怕了。
这地方太可怕了。
李镇不断咳嗽,咳得双眼充血,他迅速从身上的几个兜里摸出剩下的现金,一张一张的数,十块十块的算,心中进行简单的规划后,发现离开这地方他根本坚持不过一个星期。
怎么办?
李镇抿着嘴唇,面壁似的用手扣着墙壁。
他还是回去了,等过了关灯时间他做贼似的回到大通铺,里面传来各地方言,他听不太懂。有人打开手电筒,让屋内不至于一片漆黑。
李镇一进门眼神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旁边的床上。
那地方还没有躺人,床单是淡青色,像是他小时候夏天吃的青苹果的颜色,他的视线又落在了他的枕头上,颜色和床单不是一套,是简单的咖色,高度不高。
李镇的双眸又闪电般快速将周遭扫过,没看见这床的主人后,才缓缓挪动脚步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手心开始渗出汗水,紧张将胃部塞满,他感到轻微的绞痛。
仿佛没坐稳一般,他身体一斜,掌心就自然而然撑在了那咖色的枕头上。
哦……也不软。
李镇心里念叨着。
等等!
他现在在做什么?!
一道惊雷狠狠劈下,打得李镇浑身一激灵,他被火烧似地握住刚才摸了枕头的手,然后灵魂出窍般后退、不断后退,直到后背抵靠在墙上才停下。
而此时,身侧的大门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李镇瞳孔仍旧颤抖,就忽地听见一声高兴的惊呼:“咦,你回来了?”
李镇心脏咯噔不断下坠,他没有抬头,反而低头将脸埋进臂弯里,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又回到被人发现喜欢男人的早晨。
心砰砰直跳,李镇宛如惊弓之鸟,甚至一度想将耳朵也堵起来。
“你怎么了?”
“是身体不舒服吗?”
“怎么不说话?”
“你好?”
露在外面的手背被人轻轻拍了拍,一股强劲的电流极快窜过全身,他迷茫又无助,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能不停将手往袖子里钻,眼眶渐渐弥漫一股水汽。
太可怕了。
这地方太可怕了。
*
陆行声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讨厌了。
看着缩在自己床上的舍友,他左手还端着脸盆,手上湿漉漉滴着水,见他不说话也不动,陆行声以为对方是身体不舒服。
“你怎么了?”
一问完陆行声心里就暗自糟糕,因为面前的人好像抖动得更加厉害,他擦干净手上的水,也坐在床沿上凑过去:“是身体不舒服吗?”
他拍拍对方的肩膀,但从掌心传来的颤抖变得更加明显,甚至此时离得近,他能听见对方粗重的喘息,吓得陆行声也不由得绷紧神经,但是对方一副拒绝沟通的架势,陆行声拍他肩膀的手改道成拍他的手背。
手好暖啊。
可能是自己刚才碰了冷水,所以一接触,巨大的温差让陆行声不由得一怔。
床上的人动了,但却像个小孩子似的把手往袖管里缩,然后五指死死攥紧袖口,不让外面的人有机会伸进来。
黑灯瞎火,片刻走神的陆行声没有看见这个幼稚的举动,他只是被对方一系列的举措搞得一头雾水:“怎么不说话啊?”
“你好?”
“别问了,那小子性格就是这样,不搭理人的。”对面床用手机看小说的男人扣了扣脚丫,好心插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哑巴哦,没见过他说话的。”
“别搭理,小心讹上你,有事自己会想办法。”
陆行声一阵尴尬,低头看着跟前快抖成筛子的舍友,最后只留下一句:“那你有事可以叫我,反正我俩挨在一块儿。”
没有回复,陆行声一开始看他和自己年龄相仿,想交朋友的热情也缓了下来。
他起身往里去,没有注意他走后不久,床上的人悄悄抬起头,一双黑魆魆的眼睛泛红,要哭不哭的。
*
住了一阵,大概熟悉之后,陆行声发现自己这个舍友确实有些奇怪。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人看过他的长相,永远将自己武装到脚,他就像是空气,又或者是长在阴湿屋角的一朵蘑菇,奔波的底层人不会花心思去注意他一天都干了什么,也没有精力好奇他的口罩下是丑陋还是精致,陆行声也一样。
他的精力在那小小的厨房里、在复杂的人际交往中被不断被消磨,除却一开始对未来的美好期待,现实急不可耐撸起袖子教会他什么是真正的社会,什么是成年人的世界。
于是,陆行声也逐渐变得沉默,屋内其他人除了身边的舍友没有差不多年纪的,他听不懂接地气的家乡话,也不想凑合在一起听他们开黄腔。
在嘈杂的环境里,他强迫自己快点睡着,但是半夜还是被磨牙声吵醒。
他没有睁眼,只是翻了个身体,但是忽然身侧传来的动静让他想装听不见都不行。
压抑的抽泣声隔着一层厚被子也很清晰,陆行声眨了眨眼睛,黑暗中,他只能看见旁边隆起的小丘。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装听不见?
陆行声烦躁的想。
对方似乎打了一个哭嗝,尽管看不见,陆行声也能想象对方的惊慌失措,因为模模糊糊的视线里,被子悄然掀开一角,然后安静几秒后,被子重新被掖住,自己缩在里面开始抽嗒嗒的哭。
陆行声嘴角忍不住上翘,可马上觉得这样不太好,咬咬牙憋住了。
他年纪肯定很小。
陆行声猜测道,刚成年?从身高看不出来,但是估计最多也只和自己差不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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