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手中握着长棍,双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嘴唇也颤,汗流浃背。
“怎么还不动手?”
叶既明脸上表情丝毫不变,甚至都没有回头,声音却准确地穿过嘈杂刺进那工人的耳缝里。
那人身体猛地一震,目光凝在叶既明的背上,紧张与愤恨夹杂,让他几乎说不出来话。
“杀...杀了你。”
“嗯。谁派你来的?”
“没谁...是我自己...我自己。我今天...有话要说...才来的...”
“别紧张,慢慢说。”
工人身材高大,却气喘如牛、涨红着脸,而相对应的,叶既明瘦弱残缺,却安稳从容,宛若不动山岗。
高下瞬间互换,叶既明掌握了主导,而工人只能按照叶既明给他设定好的话题,继续磕磕绊绊地说下去。
“你们...你们疯狂开采矿井,压榨我们...我们...我们溪统矿,这个月已经死了三百多个人了...可你们,竟然还要继续开采?!你要一千克铁磁体,我们就要开采十千克铁磁体!中间环节,层层克扣!我们事故死、过劳死的人不计其数!!我们的人,已经联合起来了!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你根本就是克扣工人利益,中饱私囊的吸血鬼!!!”
“...溪统。”叶既明重复着这两个字,忽得淡淡笑了,“是景栩放你进来的?”
“赵长官他...”
“我说过他姓赵吗?”
工人身体僵了一下,手心打滑,长棍差点脱手,这不打自招的动作直接出卖了他。
叶既明微微垂了眼睫,轻轻拢了肩头的外套。
“赵副部长名声在外,你知道本也正常,倒是不用这么慌张,像是做了亏心事。”叶既明淡笑,“你走吧,回去告诉景栩,死了几个人而已,不要斤斤计较。”
无非是刘眠上次借溪统矿爆炸掩埋当年事件的人证而已,看来,过了几天,景栩的这口气还是没消下去。
今天推这样几个老实的工人出来捣乱,无非是想给他添乱,借舆论坏他名声而已。
刘眠说得不错,看来景栩最近的进攻性确实很强。
叶既明姿态从容,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
工人半跪在后面,狼狈而卑微地仰望着聚光灯下端坐的、鼎鼎大名的进化部部长。
显然他不知道叶既明所说的‘死了几个人’,是指死了某些惊天动地大事件的牵连人证。在他耳朵里,只听懂了,叶既明对溪统矿坍塌爆炸毫不关心,而他亲近的工友死于矿难,在叶部长眼里,他们死了,只是不值得一提的鸡毛蒜皮,是‘斤斤计较’。
“你说...死几个人而已?”工人干裂的嘴唇发颤,声音破碎,语不成句,“...在长官眼里,我们未进化人类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恐怕,叶部长根本不懂。
昨天还跟他一起在矿底喝酒聊天,帮他照明打灯的老伙计,今天就已经碎成了肉渣。
连一张完整的脸,都拼不起来啊。
“叶大部长...我们是‘斤斤’,被用来‘计较’的东西吗...”
大抵是话里的悲愤痛苦太过,叶既明终于微微地回了头。
“当然不是。”
没想到叶既明会否认,工人怔愣抬头,却被叶既明更加冰冷无情的话语砸得头晕眼花。
“人命无贵贱,可时代的选择有价码。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砝码,在新时代的天平上,该被选择的,已经被选择了,抱歉。”
在聚光灯下,那人眼底的慈悲是那么刺眼。
一向理解表达很差的工人,此刻却完全读懂了叶既明话外的意思。
他们甚至不配当做天平上的价码。
他们只是最低贱的物事而已。
他们是新人类火炬的薪柴。
被燃尽是他们的宿命,甚至,该为此感到荣幸。
因为,他们用生命照亮了全人类的前路。
第八十九章 弱者,不要说话
工人极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握着手中的长棍,那竟赫然是一把改造过的旧时代火枪。他就这样将黑漆漆的枪口对准叶既明,拼尽了全身为数不多的勇气。
“这是...老古董狙击枪。”工人双眼通红,“我用它,来杀你。”
枪口带着腐朽的刺鼻机油味道,令人生厌、却又怀念。
被抛弃的旧时代人类,以它独有的迟缓姿态,可笑地进行着孤注一掷的复仇。
叶既明似乎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搭在轮椅上的右手轻蜷,掌心的气涡涌动,能量强大到可以轻易弹飞任何金属弹头。
“回去吧。”
这样怜悯的施舍,没能阻止工人前行的脚步。
他一步步向前,脚步沉重,腰背向前弓着,像背着一座山。
“我有话...想说。”
工人从黑暗阴影处埋进了讲台那一轮光圈中,紧绷的食指,紧紧搭着扳机,掌心打滑,冷汗落在眼皮上,模糊了视线。
那光线极亮,灼得眼瞳疼得想要流泪,可打在皮肤上,有密密麻麻的、令人心醉的痒意。
这大概,就是权力的味道吧。
工人颤巍巍地擦拭掉眼前的冷汗,刚要朝着混乱的台下大吼,他的动作忽得僵在了原地。
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间,舌头僵在上下颚里,动弹不得。
他用惊恐的目光望向叶既明,而对方正安静地回望,眼底带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叹息与怜悯。
“不要开口。”
工人的冷汗顺着脊梁骨缓慢地淌了下来,黏糊糊地沾着他破旧褶皱的灰色工服。
他逆来顺受惯了,对长官的命令,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
可他今天,忽然生出一股决绝的逆反来。
工人下颌大幅度地颤抖着,像是拼命想要张开嘴,五官扭曲,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抵抗着叶既明施加给他的精神控制。
或许是没有进化的原因,向导给予普通人的精神控制程度比哨兵要弱一些,那满腔愤懑的工人竟然真的拼死将双唇张开了一线。
“我们...反对...压迫...抗议...剥削...”
他吐出字含混不清,像是在泥潭里打了个滚,狼狈地扑在平地上,甩出了一堆泥点子一般。
可他毫不在乎,只想着痛快地说一回。
像个人一样。
可就在他惊喜地继续‘说话’的时候,下颌忽得猛地一抖,‘咔嚓’一声,上下颚一瞬咬合地很紧,舌尖回收不及,被咬出了满嘴的血。
“今天是我的讲座,我不希望,这里出现任何意外。”叶既明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回去吧。”
工人没有理他。
在耀眼的灯光下,他扭曲着全部的肌肉,又将嘴张开了一道缝。
口水沿着唇边淌下,他也顾不上,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喑哑嘶吼,竟是孤注一掷地想要说完哪怕这一句话。
在一片嘈杂声中,工人竟清晰地听见了那一声轻如鸿羽的叹息。
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下一秒,他的手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吊住,僵硬又缓慢地扶住了那管长枪。
他眼睛瞪得很圆,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一点点地压着那金属扳机。而他,举着枪,枪口对准的,是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意识不再自主。
他才体会到,比死亡更恐怖的,无非就是身不由心,心不由己。
“我...”
他嘴里鲜红,舌头麻木到无法卷曲。
“或许你听说过丛林法则吗?”
叶既明微微侧了头,露出半只深不见底的眼睛,而他的右手食指轻抚唇侧,用悠远的声音,咏叹着丛林间残酷的法则。
“弱者,不要说话。”
一旦暴露,就会死亡。
叶既明的传道授业总是浅显易懂。只是一句话,已经足以让工人彻底品味到法则里浸满的血腥气。
他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弛下来,灵魂宛若被人夺取,眼中愤怒的火已经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到毫无波动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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