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9)
“不过原本定的日子不是来年二月,怎么匆匆忙忙的,就提到了昨天?小成公公派人过来传话,臣还以为是臣听错了。”
“没有请舅舅喝一杯酒,对不住。”话是这么说,但是萧贽面无表情,根本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意思。
“不敢,不敢。”裴将军问道,“怎么忽然提前了这么多?和年节撞在一起,不是……”
萧贽皱眉,阴着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萧启。”
“什么?”
“因为萧启。”
萧贽起身,裴将军也连忙跟着他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外室。长案上的折子是今早才拿进来的,萧贽拂袖一翻,翻出一封密折,递给裴将军。
匆匆扫过两眼,裴将军将密折合上,递还给萧贽,叹道:“难怪那时候找不到尸首,原来或许没死,倘若……”
裴将军反应过来,忙道:“萧启死不死,都没妨碍,陛下同小公爷是天生……”
萧贽道:“事情还瞒着他,是朕哄着他把日子提前的。”
“他与萧启,自年少起,便齐名金陵。”萧贽随手抓起长案上一支笔,很轻微的咔嚓一声,“他二人才是天下人公认的一对。”
萧贽一抬手,将断成两截的笔丢在案上,拂袖回到草蒲团上坐着。
裴将军转头,看见小成公公领着人,捧着几柄拂尘站在外边,他上前接过拂尘,把无干人等都打发走。
萧贽盘腿坐在蒲团上,倒像是平素许观尘打坐的模样。
拢共五柄拂尘,小成公公是照着许观尘原先那柄挑的。
萧贽不修道,也不明白,看了许久,终于拣了一柄。
裴将军问道:“陛下挑的这柄,有什么讲究?”
萧贽将拂尘整整齐齐地放在案上。其实也没什么讲究,就是乌色的柄,衬得许观尘的手好看。
裴将军再问:“昨日腊月二十五,小公爷算过日子没有?这日子好不好?”
“他算过。”萧贽瞥见案上卦书,便随手翻了翻,“没有不妥。”
“那就好。”
萧贽翻着卦书,正巧看见夹在书中的一页纸。
墨迹还是新的,应该是早晨才画的。画的是三枚铜钱的卦象,没有标注其他什么。
他翻着卦书,对照来看,倏地变了面色。
再抬眼时,他的眼神如利剑一般尖锐:“派人去探,找他回来。”萧贽冷笑道:“朕昨夜就问他是不是看见了那密折,他说没有,结果……”
裴将军忙道:“不会,许哥儿不是这样的人。”
“他当然不是。”萧贽道,“他就是不长记性。”
他将手中念珠往案上一拍,厉声喝道:“去找!”
知道他的脾性,再不找,只怕他要先疯了。裴将军忙应道:“好好好,臣去找。”
萧贽揉着眉心,勉强耐着性子,烦躁地把那张绘着卦象的纸翻来覆去地看。右手上两道伤也不管了,只把轮值太医晾在外边。
裴将军亲自带人去找。
因近年节,金陵城各处巡防也有所加强。
一个模样俊俏的道士,带着一个十来岁的痴儿少年,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踪,要查他们,很快也就查到了。
为了不惊动许观尘,裴将军托小成公公去定国公府请他。
裴将军先回福宁殿复命:“许哥儿在国公府呢。”
侍从添上滚烫的茶水,萧贽的指腹摸索着茶盏杯壁:“国公府之前,他在哪里?”
“在……何祭酒府上。”裴将军忙道,“何老头也算是许哥儿的老师,快年节了,他去看看老师,也没什么。”
“何府之前呢?”
“东……东坊。”
“哪条街?”
“……长宁街。”
“第几户?”
“左起……第二户……”
“好啊。”萧贽苦笑,“萧启旧宅。”
“说不准是许哥儿有个朋友正巧住在那儿……”这话说得裴将军自个儿也没底气。
“人呢?”
“小成公公已经去请了。”
甥舅二人一时无话,萧贽几乎将摊开的那一页卦书都揉烂。
他不是嫉妒,他只是略有不甘……
罢了,他就是嫉妒。
嫉妒许观尘的名字与萧启的并列一处,于众人口中相传,嫉妒萧启是许观尘口中的“殿下”,而他萧贽顶了天,也只是一个“五殿下”。
纵是过了三年,纵是萧启于他做了那样的事,纵是萧启与他之间,隔了重重疏离与背叛,萧启没死的消息一旦传来,许观尘就要为他扶乩卜卦,奔走东西。
他们年少情谊,他萧贽比不上。
倘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许观尘,偏生是许观尘。
萧贽抬手,一把抓过念珠,双手掩在袖中,一颗一颗地拨弄。
“寻访故人,重游故地。”萧贽冷冷道,“他怎么就这么念旧?”
“陛下……”
小成公公在外边请:“陛下,小公爷回来了。”
裴将军叹了口气,端出些长辈架子,对萧贽道:“陛下千万别说气话,之前就是说气话,才把人给气跑了的。”
萧贽默不作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
裴将军从里边出来,许观尘在外边等着。
叮嘱过萧贽,他再嘱咐许观尘:“陛下正恼呢,进去了别说话,看起来厉害些,其实很好哄的。必要时刻,可以使用必要手段,懂了吗?”
必要手段是什么?许观尘一脸怔怔,没怎么明白的模样。
“罢了。”裴将军摆了摆手,夺过门外候着的轮值太医手里的药箱,塞到许观尘手里,提示他,“右手。”
许观尘还是愣愣的,什么右手?
他推门进去,隔着一扇屏风,萧贽在屏风后边,以指节叩了叩桌案,两声轻响:“你过来。”
像是升堂审案,还像是断不清楚的家务事。
许观尘宽慰自己,出去一趟罢了,我又不是……夜不归宿,不怕他的。
第14章 天阴欲倾
殿中很静,行过礼,许观尘提着药箱,在萧贽身边坐下。
一时间无话可说,他想起进来时,裴将军对他说了一声“右手”,便垂眸看了一眼萧贽的右手。
萧贽伤了右手,手心里两道翻着嫩肉的口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弄的。
许观尘抱着药箱,双手十指相扣,倒是很怕他的模样,斟酌着开了口:“陛下,再不处理,就结痂了。”
偏他说的认真,仿佛是什么大事。
萧贽冷着脸,把右手递给他。
许观尘按着他的手,下意识朝那两道伤口吹了口气。萧贽猛地抬眼看他,看得他心底毛毛的。
没敢再有别的动作,许观尘低着头帮他处理伤口,心里想些有的没的,忽然听见萧贽问他:“今早卜卦了?”
“是。”许观尘动作一顿,“卜了三卦。”
萧贽略偏了头,用左手把案上那张被他揉皱又摊开的纸,推到许观尘面前:“这一卦,算的什么?”
许观尘只抬头看了一眼,随口愈发低了头。
“算的是……”他是寄名修道,算是半个出家人,忌乖言戾行,也就是不能说谎,“七殿下,萧启。”
伤口上的细布还没系好,萧贽却收回手,再问:“算他什么?”
“下落。”许观尘也收了手,搭在膝上,“也就是……去处。”
“如何?”
“臣愚钝,参不透。”
“你且说来听听。”萧贽将垂落下来的细布在手上绕了两圈,血迹洇出细布,颜色鲜红,“朕帮你解。”
“是一句诗,念作‘不离旧时人’。”
“谁是萧启的旧人?”
“臣不知。”他确实不知。
“你想,是不是你?”
许观尘抬眼看他,知道他不大高兴,但还是不能说谎:“或许是我。”
话问到这里,也就说不下去了。
其实萧贽不该直接问他那张纸上算的是谁,他应当先问许观尘,第一卦卜的是谁。
第一卦,许观尘尚未察觉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他。不知不觉的,许观尘不仅把他排在萧启前边,还在许观尘自己的前面。
只是他没问,许观尘也就没想起来这一回事。
“不必算了,朕告诉你——”萧贽抽出案上密折,摊开推到他面前,“三年前你那七殿下远赴封地,途中遇险,或许没死,他在雁北。”
许观尘匆匆将折子扫过两眼。
那是萧贽在腊月二十五,也就是昨日收到的折子。是他在雁北的心腹递回来的,说在一次剿灭大漠游匪的事情里,发现疑是萧启的行踪。
萧贽见他出神,面色更冷了三分:“你是不是昨夜就看了这折子?”
许观尘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封折子,就是昨日夜里他看了落款年月,来判断当下年月的那封折子。
可他那时,确实没有看见那上边写了什么,只看了落款日期。
萧贽似是明白了什么,继续道:“朕就说你,从昨日晚上什么时候开始就躲着人,原是为了他。”
许观尘摇头:“没有,臣没有看。”
“现在也看了。”
“现在是你让我看的。”许观尘觉得自己简直是百口莫辩。
萧贽却愈发阴了脸:“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许观尘一时反应不来:“什么?”
“去雁北寻你的七殿下。”
“我……”许观尘顿了顿,悄悄觑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了一句,“我真的能去吗?”
能。
首先你得有千儿八百个胆子。
萧贽气极反笑,揉烂了那张纸,又起身,往殿中走。
许观尘忙跟上他,只见他一掌拍在榻前一块突起的浮雕上。许观尘没来得及提醒他,不要用右手,右手受伤了。
萧贽打开了榻前暗格,那里边没有什么东西,许观尘见过的盛药丸子的瓷瓶,再有便是一个长的木匣子。
匣子里边是一卷帛书,萧贽拿出来丢给他,许观尘双手捧着,不知道当看不看。
萧贽问他:“这是不是不作数了?”
许观尘尚且不知这帛书是什么,壮着胆子展开来看。
这是——
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