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21)
他一转身,便看见杨寻站在他身后。
杨寻问他:“你记不记得,从前在这间书房里,你唤我什么?”
许观尘抿了抿唇,轻声道:“师兄。”
萧启与何镇死了,如今老师也没了,或爱或恨,他二人再也没有别的干系了。
许观尘站定,朝他作了一揖:“我最后一次这样唤师兄了。”
“嗯。”杨寻点点头,“你也去吧,小师弟。”
许观尘随小成公公出了何府,宫中的马车还停在长街对面。
侍卫将旁的人隔开,给许观尘开了条道儿。
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偏头看他,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过来。”
于是许观尘就过去了。
他提起衣摆,才踩上脚凳时,眼角余光瞥见高处寒光一闪,迅速回神,大喊了一声“萧遇之”,扑进马车里,手忙脚乱地把他按倒。
许观尘被吓得不轻,趴在萧贽身上,双手还按在他胸前,眼角微红,面上也泛红。
萧贽问他:“怎么?”
“我……”许观尘稍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四周声音,“我好像看见什么东西,应该是冷箭或者暗器。”
可是一切如常,许观尘自己也有些怀疑自己:“或许是我看错了。”
许观尘长长地舒了口气,从萧贽身上爬起来:“别耽搁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马车车轮碾过雪地。
“你这眼睛……”萧贽抬手,摸了摸他的眼尾,“是为你那老师哭的,还是以为有人行刺,为我急的?”
许观尘不答,大约都有。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问他:“你是不是还有很多仇家?”
萧贽不大在乎:“大约是吧。”
“你又没下马车,离得又远,这儿也没几个人仔仔细细地看过你,他们也不知道你今日会来……”许观尘认真想了想,“或许真是我看错了。”
“让人去查了。”
“不过方才我喊那一嗓子,现在应该所有人都知道,马车里边是你了。”
“不会。”
“什么?”
萧贽定定道:“你喊的是‘萧遇之’,除了你,再没别人知道这个名字。”
事实证明,许观尘没有看错。
晚上他正打坐的时候,小成公公用木托盘盛着一只蓝羽箭,放在萧贽面前。
箭是在何府后边的阁楼上寻到的,就钉在木的栏杆上。
许观尘打完坐出来,萧贽正用巾子垫着手,拨弄那支箭的箭头。
许观尘问道:“这不是……裴舅舅手下用的箭么?”
“是。”
铸造的形制一样,箭尾的蓝色羽毛也一样。
萧贽又道:“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旁的人也能造。”
“这样。”
许观尘在他面前坐下,伸手要动一动,被萧贽拍开了:“别碰,箭上有毒。”
“嗯?”
“风石走。”
那是西北特有的奇毒,起名字的人,把这毒的效用比作风吹石走,所以叫做这个名字。
这也是裴将军手里才有的毒,还是……
萧贽道:“当年萧启在猎场行宫遇刺,你为了他赶了一天的路,向我求药。那时萧启中的,也是这种毒。”
“是。”许观尘点头,“那箭也是蓝羽箭。”
“所以你就以为是我做的。”
那时候萧贽还问了好几遍信不信他,许观尘都没说话。
许观尘垂了垂眸,轻声道:“对不起。”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块叠得齐整的帕子:“其实还有……”
那帕子里边,一个箭头、一个箭尾,箭头生了锈,箭尾褪了色,但也能看出原本是蓝颜色的。
“那时我从金陵去雁北,驿馆里,半夜有人放暗箭,也是这个。”
萧贽顿时阴沉了脸:“所以这回你连问也不问,直接就给我定了罪,还躲在雁北一年都不回来。”
“我……”许观尘低着头,仍是道,“对不起。”
“旁人手里也有这东西。”萧贽冷冷道,“说不定,你那七殿下萧启手里也有。”
许观尘不语。
他二人谁也不记得问一句,那时许观尘分明都以为萧贽要杀他了,怎么还会留下箭头与箭尾,用帕子包好了,收在怀里。
总不会是……留作纪念。
第27章 风吹石走
许观尘趴在案上,帕子垫着,拿着一支蓝羽箭出神。
最早的蓝羽箭,是在猎场出现,用来刺杀萧启。
第二支在金陵去雁北的路上,险些要了他的命。
现在是第三支,就出现在何府附近,看模样,是用来行刺萧贽的。
他想不明白,这三支箭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倘若是同一个人所有,那个人是谁?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因为这支箭,萧贽生气了。
那时萧贽道:“说不定,你那七殿下萧启手里也有。”
许观尘默了一会儿,认真道:“不会的,七殿下应该不会想要杀我,更不会对自己下手……”
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萧贽的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萧贽不说话,扭头就去批折子,一直批到现在。上好的纸张被他翻得哗啦哗啦地响,许观尘听着,很是心虚。
他拿着箭出神,箭羽划过脸颊,疼得他嘶了一声。
许观尘丢开蓝羽箭,用指尖碰了碰伤口,流血了。
萧贽嗤了一声:“废物。”
“废物”许观尘太没用了,气得萧贽都拗断了手里的笔。
萧贽再看了他一眼,朗声道:“来人,去裴将军府上要……”
“不用。”许观尘抹了把脸,又沾了一些血迹,“不是箭头划伤的,是箭羽划的,应该没有中毒。”
于是萧贽又说了一遍:“废物。”
许观尘起身,预备找一面铜镜看一看。
萧贽却道:“你过来,朕看看。”
他都用上自称了,许观尘不敢不过去,再搓了搓脸,就过去了。
“其实应该没什么关系……”
萧贽全然不听他的话,捏起他的下巴,吓得他直往后靠。
方才萧贽喊人,小成公公在这时正好推门进来。
小成公公的反应很快,待看清房中状况,缓缓地就退了出去:“奴才打扰了。”
顺便还拦下了来找观尘哥哥玩儿的飞扬,小成公公对飞扬解释道:“观尘哥哥没空,观尘哥哥和陛下正玩儿呢。”
彼时许观尘平躺在地上,困在萧贽的双臂之间,一动也不敢动。
这大抵是……木头人的游戏。
许观尘终于鼓起勇气,准备跑开,跑到一半,就被萧贽握着脚腕,拽回来了。
萧贽用手抹去他面上一点血迹,好不避讳,直接问他:“你该不会为了那个老头儿,要守孝吧?”
“什么老头儿?”许观尘气得拧他手背上的皮肉,“那是我的老师。”
“噢。”萧贽根本就不在乎,又问了一遍,“你不会为了……你的老师,要守孝三年吧?”
“你简直是有……”有毛病。
许观尘没敢把这话说出口,捂着脸,愤愤地扭开了。
萧贽再抓着他的脚,把他给拉回来。
“我病着呢。”许观尘反手推他一把,“我都这样了,你还这样。”
就只有这个,萧贽还是顾忌的。
萧贽深吸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就放开他了。
许观尘忙不迭跑开,跑回屏风后边打坐。
这日晚上,萧贽连抱也没敢抱他,两个人离得远远的睡。
后来到底没忍住,以为许观尘睡着了,一面轻声喊着“道士”,一面拉着他的手腕,把他带进怀里,抱紧了。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萧贽一抬手,就摸见他面上一片湿漉漉的。
完了,道士躲在被子里哭了。
萧贽顿时就六根清净了。
恐又是为了那个老头……不是,是老师。
他从来不会安慰人,有时候连话也不会好好说。遇见许观尘哭,就更不懂得要说什么了。
萧贽抹了抹他的脸,笨拙地用衣袖帮他擦擦眼睛,最后只能好心疼好心疼地把人越抱越紧。
萧贽亲亲他的面颊,说话却还是冷腔冷调的:“不哭不哭,萧遇之疼疼你,萧遇之疼疼你。”
许观尘念着老师,抓着他的衣袖哭了一阵,眼睛都哭红了。最后缓过神来,发现腰也要被萧贽抱折了,气儿也要断了。
萧贽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手劲儿大,抱住了就只有越抱越紧的份儿。
许观尘亲自问卦,把何祭酒出丧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四。
何祭酒祖籍在更南边的闽州,许观尘又做了主,要把老师安葬在故乡。
正月十三这一整日,许观尘都在何府,亲自置办出丧事宜,这也算是他给老师尽的最后一点孝心。
这日傍晚,许观尘给何祭酒上过晚间的三炷香,转身去了何家祠堂。
何家的祖宗们他是不认得,但那堆灵位里边,有两位他认得。
萧启和何镇。
一个是从前的七殿下,因为皇家没有给他设灵位,何祭酒作为他的外祖,给他置办了一个。
另一个是何府的小公子,何祭酒的小孙儿。
此二人生前都是极其倜傥的人物。
萧启与何镇的灵位,不与其他牌位放在一处,单设了一张小案来放。
许观尘站在他二人的牌位面前,用火折子点起灵位前两支白蜡烛——近来何府事情颇多,竟没人顾得上祠堂,祠堂的蜡烛熄灭了很久,也没人来重新点起来。
烛光朦胧,照在黑漆牌面上,金粉描的字样。许观尘看着,恍恍惚惚的,不大真实。
他想了想,给二人上了香,才又重新站在他二人面前。
“明日老师发丧,我带他回家乡安葬。听何府的旁支说,那儿很清静,还有道观,神仙会请老师去帮他们讲经的,老师应该会很喜欢那里的。”
“我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想起来。”
“但是老师说,我没做错,所以我也一直……问心无愧。”
“何府的门房说,这三年里,我没怎么来过何府。”
“等老师的丧礼办完,欠老师的,我还不清。但是从前我就没怎么来过何府,往后恐怕也不会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