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30)
少年时从冷宫被接出来,跟着舅舅骑在马上绕金陵几圈,看见一身白衣,躲在定国公府门前抹眼泪的小少年是许观尘。
老定国公要带许观尘南下修道,进宫请旨时,在宫门外遇见萧贽,冰天雪地里,朝他下跪磕头的瘦弱少年,也是许观尘。
梅枝为骨,冰雪做肌,一袭白衣的,是许观尘。
太微观里再见,宛如阴阳两极,无形中缠绕着的好几年,好像在这一瞬,所有飘忽不定的东西都落到了实处。
后来裴舅舅请旨,让许观尘进宁王府给萧贽念经,不是裴舅舅的意思,是萧贽自己的意思。
摘星台上,许观尘再问道:“倘若是四年前,我就站在宁王府台阶下边,你不要摔碎茶盏吓唬人,也不要说什么让他滚;或者是再往后一些,在雁北,你让裴舅舅帮你传话,不让你说气话。陛下,想说什么?”
萧贽道:“说‘对不住’。”
许观尘轻笑道:“你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确实不会。
事实上,萧贽藏了一半的话没说出来,要先用铁链镣铐把许观尘锁起来,才吻吻他的额角,跟他说“对不住”。
许观尘最后问:“陛下觉着,我喜欢陛下么?”
萧贽目光一凝。细细想来,萧启还在的时候,许观尘就总在他身边打转儿。
后来萧启没了,许观尘病着,留在福宁殿,他二人竟能在一个屋檐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待了三年。
寒潭底下,许观尘用念珠套住他的手,定情说和。从表面上看起来,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一时心动,鬼迷心窍。
于是他淡淡道:“你恐怕、不怎么喜欢。”
许观尘一听这话就恼了,抬手握拳,就要捶在他的胸膛上:“再给陛下一次机会。”
萧贽阴沉沉的眸子闪了闪,看着他,随后包住他的拳头,定定道:“你也喜欢。”
“嗯。”许观尘收回手,略偏过头,把泛红的耳垂与眼角都掩藏在夜色之中,轻声道,“我也喜欢陛下。”
萧贽凝眸看他,伸手一扯,就从身后把人抱进怀里。
远处的金陵城有万家灯火,身后的煦春殿有挂满屋檐的兔子灯,其间天心月圆,流光皎洁。
许观尘道:“给陛下念了三年的经,每晚念经,透过书页经文,看见的就是你。”
“谁知道你这个人这么凶,谁看得出来你心里竟然喜欢?给你念了三年的经书,你都没有变得温和一点。非让我滚,我就滚了。”
“我要是不走,在雁北的一年,若是留在金陵,非得把你拽下马来,与你同归于尽。”
“一觉醒来,连仙途都断了,你成了我唯一的退路,还说我不怎么喜欢。”许观尘顿了顿,“那要怎么,才算足够喜欢?”
萧贽亲亲他的眼角,道:“足够了。”
东风拂过,行宫的宫墙那边,传来打更声音,金陵城灯市上,灯火渐熄,归于沉寂。
许观尘缩了缩脖子:“天冷了,回去吧。”
两人并肩,走过细雪湿润的石阶,穿过挂满兔子灯的走廊,一起走回煦春殿去。
许观尘道:“忘记的那三年,陛下什么时候再跟我讲一讲吧。”
萧贽道:“没什么可讲的。”
又想起方才许观尘抱怨他太凶,萧贽想了想,又道:“那时候知道你失忆了,应当骗你叫我‘夫君’。”
许观尘笑道:“我是失忆,又不是变傻。”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轻声问道:“你真的想听?”
萧贽转头看他,借着檐下灯火,看见他的耳垂红得要滴血,于是他——
点了点头:“想。”
许观尘却拢着手,不说话了。
回了煦春殿,略作洗漱,许观尘拢着头发,靠在枕上看经,萧贽满身热气,大大方方、正正经经地——挤在他身边坐下。
许观尘往里边挪了挪,却将经书往面上一盖,分明是看不进去的模样。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许观尘拿开眼前书册,抱着被子坐起来:“陛下,其实我还对一个问题特别好奇。”
“你说。”
许观尘强调:“是因为我不记得了,所以才问的。”
萧贽也正经了神色:“嗯,你问。”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拧着眉头问他:“那……疼吗?”
很快就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萧贽垂了垂眸,道:“不疼。”
“你当然不疼。”许观尘看着他,“我是问,那时候我看起来疼不疼。”
“不疼。”萧贽也很认真,“你看起来很舒服。”
许观尘扶额,分明是不怎么信他的模样。
于是萧贽顺着他的话说:“可能有点疼。”
“嗯……”
“毕竟朕很大。”
许观尘一怔,听他用上自称,抬眼又见他神色正经,竟一时之间被他唬住了。
半晌反应过来,许观尘捶床道:“现在是炫耀的时候吗?”
萧贽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
“我在正经问问题,仅有的一次我都忘记了,我这个犯戒犯的,也太不值当了。”许观尘忽然想起什么,挑眉问他,“不就一回,到底有什么好炫耀的?”
“道士,不是一回。”事关重大,萧贽不得不纠正他,“是一夜四回。”
“啊……这样啊……”道士干笑两声,爬到床榻里边,给萧贽表演一个迅速结束话题和迅速入睡。
第二届栖梧山行宫问答比赛,圆满结束。
第33章 命里罪孽
夜里吹了灯,许观尘裹着被子,侧躺在榻上。身边被褥往下一沉,萧贽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捉到自己这边。
许观尘想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平躺在榻上,轻声唤他:“陛下。”
萧贽转眼看向他:“怎么?”
“总是我问你事情……”许观尘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第三届栖梧山行宫问答比赛……
萧贽答道:“没有。”
比赛结束。
许观尘不死心:“你怎么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你的?”
萧贽心中狠狠一动,语气却仍是淡淡的:“那现在问你,什么时候?”
许观尘以为他不大在乎,瘪了瘪嘴,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天晚了,睡吧。”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许观尘闭上眼睛,正酝酿睡意的时候,热乎乎的气息打在他的颈上,萧贽的胸膛靠过来了。
“你怎么不说?”萧贽还是那样的语气,“什么时候?我想知道。”
实在听不出他很想知道,于是许观尘很简单地说:“那年中秋。”
“嗯。”
他说的是元初四十一年的中秋,当时还是五殿下的萧贽,因为皇帝的宠妃在背后说许观尘的闲话,把人给吊起来浸在湖里。老皇帝没法子,把许观尘推出去,是许观尘把萧贽哄好的。
哄好人,那宠妃也被放下来了,所有人随着老皇帝乌泱泱地去了。
十五月圆,月光洒了满身,许观尘抱着腿坐在萧贽面前,忽然觉得,自己与萧贽,都是一类人,可怜得很。
此时,在黑暗中,许观尘轻轻道:“我从前听过很多有关五殿下的传闻,后来在王府,也确实见过不少事情。萧遇之这个人,确实是阴鸷狠戾。”
萧贽阴鸷狠戾,做过的出格事情多了去了,四十一年的中秋,也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件。
那之后,许观尘大着胆子问他,那宠妃说了什么,萧贽没有回他。
“之前不明白,你这个人好凶,动不动就摔东西赶人走,气急了还上手。”许观尘沉吟了一会儿,“当时就有点明白了,你是不是怕我走,所以想试试,到底怎么才能把我赶走?”
这个叫做,患得患失。
“那年中秋之后,忽然就明白了。”许观尘顿了顿,“某晚我给你念经的时候,试着凑近了,认认真真地看你,忽然觉得,你这个人还挺好的。”
“不过没过多久就……”许观尘叹了一声,“有了点误会,我没来得及深究,实在是生气,就走了。”
许观尘回头,好奇地看着他:“现在可不可以跟我说,那年中秋,那位宠妃到底说了什么,惹你生气?”
“她说……”萧贽抿了抿唇,却道,“太久了,不记得了。”
“你仔细想一想。”许观尘认真地等着他想起来,“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了。”
“她说:‘定国公府的小公爷……’”
许观尘点点头:“嗯,然后呢?”
萧贽垂眸看他,忽然觉着喉咙一紧,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沙哑:“‘定国公府的小公爷,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在宁王府里住了三年,被五殿下按在榻上的时候,腰上背上,定是一捏一个红印子。’”
萧贽想了想,又道:“‘听说小公爷修道,每天晚上,拿着经书拂尘,在五殿下榻边念经。在榻边念经,还是在榻上念经,就只有他二人知道了。’”
“‘你看那小公爷正正经经的,说不准在榻上,连他那道袍也不肯脱,半遮半掩的。’”
“别说了……”许观尘扯着身上锦被,盖过了头顶,“我知道你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了。”
萧贽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继续道:“‘五殿下阴鸷,说不定在榻上也别有癖好。拂尘抽在小公爷身上,也定是一下一个红印子。’”
萧贽看着他,眼里是化不开的占有。末了,还补了一句:“后来知道,她说的对。”
许观尘有些心乱,忙道:“别说了,别说了。”
“如何不能说?”萧贽翻身,将他按在身下,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今晚挑明了,你喜欢我,我自然也喜欢你。”
萧贽低头,碰碰他的唇角:“除了这个,今晚不想同你讲别的。”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将之前问过的问题,结结巴巴地再问了一遍:“那……疼、疼吗?”
也知道他此时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许观尘又忙问:“我要是突然犯病,你停得下来吗?总不能凉凉的许观尘,弄起来更舒服吧?”
萧贽叹了口气,决心不弄他,只是俯身靠近:“你别动,我快点。”
末了,萧贽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就当是为了我,快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