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39)
“院里几个孩子,要什么吃的玩儿的,都给他们。明日多赏点银钱,亲自送还到他们父母身边。”
天色还早,几个管事陪着,飞扬也在,敞着大门与窗子,许观尘让人请了他那位本家妹妹许月过来。
原本是柴伯带回来的人,柴伯不再管家,就要他来管了。
许月袅袅婷婷,在许观尘面前站定,垂着头,行了个万福。
总管事还未定下来,几位管事都很识眼色,轻声道:“原本是柴伯带姑娘回来,他也没给姑娘安排个事儿做,如今公爷开恩,特意寻姑娘来,问问姑娘,想做些什么。”
“园中花草,还有厨房采买,都是不错的活儿。姑娘若是想回家,府里也可以给姑娘银钱。”
许观尘想了想,要留她在府里,柴伯那心思若是不死,只怕麻烦。就算柴伯死了心思,也难保日后旁的人知道了,乱嚼舌根。
要断了其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个最简单的法子。
“原本就是我本家妹妹,哪里能做这些粗活儿?”许观尘笑了笑,“我认她做亲妹妹,以后府里,都唤三姑娘。明日叫裁缝铺的过来裁衣裳,挑个日子摆宴,叫全金陵城都知道。”
这法子最简单,也最直接,定国公府也不是养不起这一个小姑娘。
许月跪下磕头:“谢谢公爷。”
许观尘见她单纯,恐怕也不知道柴伯之前的用意,笑了笑,道:“改了口吧。”
小姑娘咬着唇,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二哥哥”。
府中诸事料理完毕,众人潮水一般散去,许观尘撑着头给萧贽写信。
这一日过得并不好,与柴伯之间,当断则断,这下算是断得干净。又遇见个小王爷萧绝,还平白添了个妹妹。多久之前,许观尘还是这府里最小最受宠的一个,如今,他也要扛起府宅了。
话有很多,落到纸上,就剩下四个字。
——我很难过。
从窗外放出白鸽子,许观尘靠在窗边,眯着眯着,就睡着了。
在窗户边吹了大半夜的风,很晚的时候,飞扬单手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提到床上去了。
连衣裳也没换,次日晨起,许观尘靠在榻上,盯着头顶的帐子发呆,动弹不得。
飞扬抱着他的手,睡得香,香得在梦里咂嘴。
“飞扬?”许观尘推推他的脑袋,“起来了。”
飞扬不再咂嘴,只是动了动,仍旧闭着眼睛。
许观尘见他分明在偷笑,便捏捏他的脸,道:“飞扬,你流口水了。”
飞扬伸手摸脸,认真道:“飞扬没有。”
许观尘不语,盯着他瞧。
飞扬自觉露了馅,睁开眼睛看他:“哥哥,你骗人。”
“这个叫兵不厌诈。”许观尘推开他的手,抱着被子坐起来,抓了抓头发。
飞扬下榻穿鞋,披上衣裳。
稍作整理,出去时,下人早已捧着热水热茶在外边等着了。
许观尘含着茶水,听下人回禀道:“小公爷,三姑娘一大早在厨房好一阵忙活,备好了早饭,现下在内堂等着,说等着给小公爷请安。”
许观尘迷糊,愣了一会儿,一时之间还想不起来,府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位三姑娘。
后来才恍然反应过来,是许月,柴伯带回来的他那位本家妹妹。
昨儿当着众人的面,他已然认许月做妹妹了。
许观尘吐出茶水:“劳她再等一会儿,我起迟了,马上就过去。”
他过去时,许月还是紧张地扣紧了双手,低着头,飞快地行了个万福,没好意思唤他“哥哥”,只是喊了一声“小公爷”。
许月的娘亲恐怕是江南人,满桌子全是江南小点,捏成兔子的,捏成猫儿的,飞扬没有见过,一个闪身就凑了过去。
许观尘笑了笑,揪着飞扬的发髻:“不可以这样,还不谢谢……”
许观尘转眼看向许月,许月轻声道:“家里人常喊我月娘。”
按着飞扬,让他道了谢,许观尘在位置上坐下,许月却并不落座,用清水净过了手,拿起筷子,站到了他身侧。
“我不用人伺候。”许观尘笑了笑,颇不好意思,见她转眼看向飞扬,忙道,“他也不用。”
许月讪讪道:“我从前在家……”
“各个许家都不一样,定国公许家,不兴立规矩。”许观尘转头吩咐道,“给月娘添一副碗筷。”
许月捏着衣袖,隔开一个位子,才坐下了。
一时无话,只是许观尘见她心不在焉,时不时悄悄地看一眼过来。他放下手中竹筷,问道:“有事?”
许月见他放下筷子,抢在他之前就放下了:“住在西边院子里的老道长,不用早饭么?”
住在西边院子里的老道长,就是玉清子。
许观尘道:“师父近来在辟谷。”
许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样。”
正用早饭,外边来人通传,说端小王爷萧绝今日轮值——守城门,来不了了,心中记挂着好朋友,特意送了风月楼的甜馒头来。
顺便证明,他之前去风月楼,确实是为了吃馒头的。
风月楼。
许月一听这名字,脸色煞白,双手抓紧布裙。
许观尘记得,那时柴伯提过一句,许月那时,就是要被家里人卖给风月楼的。
“放到我房里去。”许观尘想了想,解释道,“是我不好,昨儿拿这件事笑话他,他记仇了。还□□楼的香片茶给他,就说他守城门不容易,送壶茶给他解渴。”
这话也是说给许月听的,听了这话,知道这事儿不是对她来的,面色也缓了许多。
用过早饭,许观尘去找师父换药,飞扬背着他飞过去,站在门前,却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
是柴伯与玉清子。
玉清子端坐在蒲团上,分明是辟谷调息,才做完早课的模样。
柴伯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俯身叩首,话里的意思,是要玉清子收他做道士。
许观尘还没来得及推门进去,只听玉清子道:“你心中尚且不服有气,太微观不收。”
许观尘推门进去,他二人同时回头。
“乖徒。”玉清子朝他招招手,“老柴要为师收他做徒弟,问问你啊,想不想要这个师弟?”
他慢慢地走过去,在师父身边坐下,却并不答。
玉清子又对柴伯道:“你若是认了我做师父,那就是观尘的师弟。在咱们太微观里,年岁不管用,许多和你年岁差不多的,都得喊观尘小师兄、小师叔,甚至小师祖。”
他定定问道:“我且问你,没了长辈的名头,你可甘心?”
柴伯不语,玉清子又道:“你既然还没想好,就不要过来耍人玩儿。”
柴伯说了句“告辞”,起身离开。
自始至终,许观尘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柴伯走后,他才撩起衣摆:“师父,该换药了。”
玉清子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臭小子,把你师父当大夫使唤。”
伤好得确实很快,今日拆下细布来看,已经不是很厉害了。
玉清子一面给他上药,一面道:“你怎么想?”
知道他问的是柴伯的事情,许观尘道:“我想着,事情既然都这样了,他在定国公府待着,整日看着我,也是闹心。城外有庄子,不如送他去庄子上住着吧。”
“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定国公府。”
“师父。”许观尘正色道,“可我才是小公爷。”
“知道了。”玉清子笑了笑,“小公爷的意思,草民不敢有异议。”
许观尘从师父房里换了药出来,还是让天生神力的飞扬背着,一路飞回了院子里。
他回去时,路过内间庭院,看见一众洒扫使女,许月也拿着扫帚在里边。
许观尘拍了拍正要拐过走廊的飞扬:“往回。”
倒回到内间庭院,仔细一看,果真是她。
许观尘在檐下站定,唤了一声:“月娘。”
许月背对着他,动作一顿,很快就放下扫帚,跑到他面前:“小公爷。”
许观尘皱眉:“不是让他们请裁缝给你裁衣裳么?你在此处做什么?”
“我……”许月低头,“不用新衣裳。活儿从前在家里都做惯了,不做的话,不大习惯。”
许观尘垂眸,见她永远都缠在一起的双手,薄薄的一层手茧,料想她从前在家里,应该是过得不好。
“你是定国公府的三姑娘,不用做这些。”许观尘想了想,“要是闲不下来,就去学学怎么管家。”
“诶?”许月抬头,奇怪地看着他,“姑娘家学管家?”
“姑娘家自然要学管家,以后嫁人……”许观尘忽然起了玩心,悠悠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其实这么些年来,我撑着定国公府,定国公府已经差不多快空了。我认你做妹妹,其实是为了把你养得漂亮一点儿,然后把你许给别人,定国公府好收彩礼钱,填补亏空。”
见她面色煞白,许观尘又忙道:“你要是不想嫁人,那就学着管家,帮定国公府多攒点钱。”
许月很快就猜到他的意思,认真地点点头:“我会努力学的。”
“嗯。”许观尘抿嘴忍笑,“日后同各家贵女打交道,不能给定国公府丢脸。现在去裁衣裳、看首饰。”
许月又点点头,问道:“哥哥午后就走?”
“是。”许观尘道,“你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在府里,挑两个丫头陪你。”
“没有,月娘很喜欢待在家里。”许月摇头,笑道,“月娘只是随口问哥哥一句。”
及至下午要启程时,仍旧是轻车从简,从行宫跟来的人,原模原样地回去。
许月白袄蓝裙,双鬟小髻,端庄得体,就站在府门前送他。
“哥哥路上小心。”许月朝他笑了笑,“护送哥哥回去的人,月娘都打点过啦。”
许观尘疑惑:“你打点了什么?”
“我给他们做了点心吃,他们现在都可有力气啦。”
许观尘失笑,垂了垂眸:“好,谢谢月娘。”
临走时,许月还笑着向他保证:“哥哥不在的时候,我会给家里赚钱的。哥哥在外边要是缺钱,只管告诉月娘。”
许观尘点头应了。
马车辚辚,驶过长街,一直到了长街街尾,飞扬掀开帘子,回头去看:“还在。”
许月在府门前站了许久,许久之后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