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51)
隔着一张小案,两人相对坐下,玉清子取来手枕,再一次仔细地给他诊脉。
这一回诊脉,他比寻常都要认真,闭眼拧眉,一言不发,沉吟了许久。
良久,玉清子收回手,从自己的小包袱里取出装着乌黑药丸的小瓷瓶。
这个小瓷瓶许观尘见过两次,他前两回吃的药,都是从那里边拿出来的。
玉清子将瓶口抵住手心,再倒出一粒乌黑的丸药,递给他之后,亲自起身倒茶。
他凝眸,瞧着许观尘把丸药咽下去:“怎么样?”
许观尘将茶碗中茶水饮尽,细细地体会了一下,认真道:“好像还没有什么感觉。”
“你先别回去,在国公府等一会儿,看有没有什么反应。”
“好。”许观尘想了想,“只是这回吃的药,好像与之前两回吃的不一样。这回的药回味苦,前两回的回味是甜的。”
玉清子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还真当自己久病成医了?”
许观尘笑了笑:“当然还是师父厉害。”
玉清子摸着胡子:“嗯。”
许观尘道:“师父近来都在药材堆里打交道,今日就歇一歇,我陪师父下盘棋吧?”
“好。”
许观尘起身,到外边去吩咐人拿棋盘棋子来,在玉清子面前的案上摆开。
他二人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棋盘上摆棋子,说些闲话。
玉清子似是无意问道:“那个西陵的元策,住在哪里?”
“大约是住在西边的驿馆里,那儿前些日子就收拾出来了。”
“是吗?方才师父看见,他的身边,浩浩荡荡的,跟着好多人。”
“是呀——师父,我得了首子啦。”许观尘拣起盘上一颗黑子,握在手心里,将棋子捂得温温热热的,“他上回不是遇刺了嘛,所以身边跟着的人多一些吧。”
玉清子不再提起元策,时不时问许观尘感觉如何。许观尘暂时没感觉有什么不对,便打趣他今日怎么紧张兮兮的。
许观尘在国公府用了午饭,陪着玉清子下了两盘棋,又陪他在国公府的花园里转了一圈儿。小成公公提醒说,快要宫禁了,他才吩咐套车,准备要回去。
玉清子见他确实无碍,也稍微放下心来,把他送到府门前:“去吧。”
傍晚时分,长街很是空旷,并没有什么人。
许观尘端坐在马车里,才走出去没多远,便听见前边有马铃铛的响声。
飞扬最先听见这声音,脊背都挺直了,很是戒备的模样。
许观尘安抚好飞扬,掀开帘子看了看,是元策那一行人。
想来他们是方才见过萧贽,才出宫来,而他们又要进宫,所以便在路上撞见了。
小成公公问道:“小公爷,是给他们让让,还是?”
那个元策,是个难缠的人。许观尘轻叹一声,颇无奈道:“给他们让。”
元策一行人骑马,马蹄哒哒,缓缓而行。
马车夫驱赶着马匹,挪到了道边,让他们先行。
而元策却在马车前停下,派了个随从上前。
那随从一抱拳,朗声道:“马车内可是定国公府的小公爷?我家主人邀小公爷下车一见。”
小成公公为求稳妥,看了许观尘一眼,代他答道:“宫禁时辰将至,陛下传召,我家公爷赶着回宫,实是不便,请见谅。”
元策悠悠地驱马上前,在马车前站定,反手抽出腰间佩刀。
西陵人的佩刀,不似梁国的长刀,他们的刀弯如弦月,是很漂亮的弧形。
此时他二话不说,竟抽刀出鞘,许观尘身边的人也都警觉起来,纷纷抽出了武器。
那元策不慌不忙,用刀尖勾起车帘一角,将帘子掀起来,斜着眼往马车里一睨,一字一顿地喊他:“小公爷?”
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许观尘朝小成公公使了个眼色,只身一人下了马车。
他站定,手执拂尘,朝元策作揖:“见过殿下。”
元策收刀入鞘,只骑在马上向他回礼,半真半假地笑道:“好久不见。”
许观尘亦道:“好久不见。”
他在雁北待过一年,期间与元策交过两次手。
头一回是为了从西陵流窜来雁北的游匪,在城楼上远远地见过;还有一回,是为了飞扬,应当说是为了千百来个武傀儡。西北边界未定,城镇易主,是常有的事情,就是那一回,许观尘与钟遥把飞扬从他手里带回来了,所以飞扬很怕他的马铃铛响。
元策瞧着他,毒蛇似的,淬了毒的目光在他周身扫过两圈,竟道:“三年前见你,那么小小的一只,现在还是小小的。只是眉眼长开了些,不像从前,小孩子似的青涩。”
许观尘不知他是何意,只回道:“殿下倒是没怎么变。”
元策笑了笑,仍是真假掺半地说:“有点像你兄长了。”
许观尘不语。
说来惭愧,兄长许问去的时候,他才十岁。过了十来年,兄长的模样,于他来说,已经很模糊了。
况且,兄长就是死在元策手里的,许观尘不知道元策与他提起兄长,是什么意思,也不想与他提起兄长。
元策继续道:“你修文,你兄长习武,但是眉眼之间,一点若有若无的傲气很像,是你们定国公府的人独有的么?”
许观尘垂眸:“我不知道。”
“就是这样。”元策有意无意,往回瞥了一眼,“你兄长,临死前也是你现在这副模样。他是个,很值得敬佩的对手。”
许观尘勉强镇定心神,道:“死者为大,殿下还是不要再提我兄长了。”
“怎么?”元策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把那话再说了一遍,“你兄长死之前也是这样,咬紧了牙不说话,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么?”
许观尘身形一晃,似乎也是咬紧了牙,并不言语。
“他满口鲜血,说不出话。”元策冷笑两声,随手摘下腰间玉佩,暗中塞给他,“定国公府不是没有找到他的尸首,只给他立了衣冠冢么?我这儿有两件许问的遗物,长刀盔甲都有,明日来风月楼,你求求我,我就给你。”
许观尘背过手并不接,身形再晃了晃,往后退了半步。
元策抿着唇角,将玉佩挂在他的腰上。末了,还顺了顺玉佩上挂着的穗子:“嗯?”
他一转眼,便看见萧贽骑着快马,带着人来了。是许观尘让小成公公派人去报的信。
元策的眼里有促狭的笑意:“来得挺快,还是亲自来的,看来你挺受宠的。”
待萧贽近前,众人皆跪下给萧贽行礼,元策亦撩了撩衣摆,跪下了:“同小公爷聊了两句,既然陛下来了,人就还给陛下了。”
萧贽无暇理会他,快步上前,摸了摸许观尘的脸。
许观尘面色发白,唇也毫无血色,仿佛是勉强支撑,才能够站在原地。萧贽一来,他便抓着萧贽的手,暗中靠着他,才能站好。
萧贽与元策说了两句,话里刀光剑影,许观尘都没听清,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待元策领着他那一群人走远了,许观尘用手捂着唇,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萧贽抱住他,握着他的手:“怎么回事?”
“老毛病。”许观尘不自觉往他怀里缩,“萧遇之,我冷。”
他几个月未曾犯病,几乎所有人,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寒症热症这毛病。
萧贽看他眉间,那一点朱砂,果真淡得快没有颜色了。
第52章 大乱方寸
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许观尘还有这毛病。
萧贽把他抱在怀里,用拇指摸了摸他的脸。
“奴才去定国公府请玉清子道长。”小成公公一撩衣摆,翻身上马。
许观尘的脸冷得泛白,方才呕出来一口鲜血,染在唇上,红得浓艳。
萧贽解下身上外衫,给他披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马,自己也上了马,把许观尘困在双臂之间。
许观尘靠在他怀里,仿佛没有什么知觉,连呼吸都极轻极轻。
元策在离宫门还远的地方就把许观尘堵下了,萧贽一路策马到了宫门前。夜色颇浓,守宫门的侍卫认不清楚,纷纷将右手放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萧贽面色阴沉,并不曾勒马停下,也不曾多说一句话,只是策马向前。
原本跟在身后的亲卫,也赶上前,按住侍卫拔刀的手,低声解释:“是陛下。”
所谓宫城易守难攻,是因为其宫墙高、宫道长、台阶多。三年前萧贽领兵,硬生生地攻入宫城,也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时值今日,他才忽然觉得这宫道有多长,生平头一回怨恨这宫道长。
三重宫门,重叠宫墙。
萧贽低头看了一眼,许观尘紧闭双眼,原先极轻极轻的呼吸,如今好像也没有了,消散在从耳边刮过的风声之中。
宫门与宫墙,好像都困不住许观尘的魂。
萧贽换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圈着他的腰,又用脸颊碰了碰他的鬓角,应当还是热的。
宫墙那边,还亮着星辰。
在福宁殿前停下,萧贽迅速翻身下马,动作轻缓地把他抱住。
萧贽竟也有些乱了章法,先带他回了内室,从榻前暗格里取出许久未用的药瓶子,手一抖,倒了满手的丸药出来,只捏起一颗喂给他。
许观尘没有知觉,死死地咬着牙,不愿意吃药。
萧贽便攥着药瓶子,又把他抱了起来。
后殿的温泉池子每日都换水,每日都有宫人打扫。
萧贽先把他放进泉里,恍惚之间,仿佛听见他舒了口气,才有些回神,定了定心神,帮他解开腰带,脱下浸湿的衣裳。
萧贽跪俯在池边,虔诚地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指腹抹去他面上鲜血与温水,想要将他看得真切一些。
又拿起装着丸药的瓷瓶子,慌乱之中,倒了半瓶子的丸药出来。此时再要,只有五六颗了。
手心里捧着一粒殷红,颜色与许观尘安好时,眉间一点丹砂的颜色相同。
这颜色从前叫他安心,现在叫他方寸大乱。
萧贽用拇指抹了抹他的唇,染了一手的鲜红。
许观尘的牙还是咬得很紧,萧贽用手指碰了碰,他不肯松口,丸药喂不进去。
萧贽捧着他的脸,用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收敛了阴鸷狠戾的气息,温柔得有些过分,哄道:“是我,你放松点。”
许观尘眼睫微颤,似乎是有了些反应。
萧贽再亲亲他:“小道士。”
小道士在水里站不稳,往后一靠,就靠在池壁上。萧贽下意识随他入水,溅起水花,打在他二人面上。
萧贽再哄了他两句,拿起殷红颜色的丸药,用双唇衔着,渡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