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丛淡红的合欢,齐亓抬手任由它落在掌心,细密如绒羽的花丝盈溢着清浅的芳气。
将它轻轻举至眼前,透过丝丝缕缕的花瓣看向远处,眸光睽阕在薄薄一层浅赤之后,朦胧间似是瞧见了乔珩正朝他走来。
他忙将合欢花从眼前移开,嗓音略略沙哑,道:“玊之……”
循着这声呼唤,乔珩脚步稍有一恍的停顿,随即便快步迎着他走去,伸手将眼前人纳入怀中。
第三十四章 长离
北城外山道崎岖,马车徐徐而过,车辕声回荡在葱茏佳木间,且落寞且寂寥。
车厢内只有凌世新一人,他木然地望向车窗外,那座渐离渐远的城,正蒙翳在熹微晨光中,一切都一如往昔。
可如今,那里已成为他今生再也无法回去的故土,长埋了他近半生喜乐悲欢的所在。
父亲已于昨夜自缢于那幅字画前,隋管家也于当晚殉主。
锦帕包裹着的翠玉碎片被紧握在掌心中,断口突兀的棱角深深刺痛着他,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便只有这些零落的玉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凌世新阖上红肿的双眼,略有些凄哽道:“老霍,稍停下……”
霍晁古闻言纡停了马车,回身掀开厢帘,道:“怎么了云初?可还有什么未了的事?”
“没有了,我只是想再看看……”
再看看这片热土……
他艰难地睁开眼,最后眺望了几眼晨曦笼照下的京城,随后垂眸掩去眼眶中的泪,道:“走吧……”
今日一别,从此山高路远,不知今生还能否再得相见之日……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谨盼故人岁岁安康,所愿皆偿。
临行前,凌世新曾恳求霜影将自己房中那口他悉心珍藏的花梨木箱带回乔府。
那口木箱中是满满一沓水墨画。
当齐亓得知这一消息时,顾不得发着高热,未着鞋履便扑下了床,踉跄着奔向院中那口木箱,他探出手,颤抖着将木箱打开,箱中所存放着的正是他曾经亲手所绘的那些画。
原来,这四年来他所有的画作,皆是由凌世新自掏银两买下的。
他不忍见齐亓为了生计奔波,亦是知晓以他的性子定然不肯无故接受他的施济,可在这座偌大的京城中他并无朋友,更何谈销路,只得以这样“愚笨”的方式从旁无言地帮扶……
齐亓趴在木箱上泣不成声,泪珠滚滚而下,将纸上早已干涸的墨迹洇开了大片。
他未曾料想到,昨日城中所见,或许已是此生最后一面。
乔珩走到他身侧,稍迟疑了片刻,才俯身揽过他的肩膀,轻声哄道:“亭砚,你还病着,地上寒气重……等你病愈了再来怪罪我,好不好……到时我认你打骂……”
“玊之,不怪你……”
要怪就怪这贯会愚人的宿命……
话音未落,他忽觉眼前一片晦暗,而后便无知无觉地瘫倒在乔珩怀里。
这场高热来的骤急,病势又多次反复,因而齐亓缠绵病榻已有五日余。
为此,乔珩派人前去向皇帝告了假,这段时日皆是不眠不休守在他身侧。
每每见到他日渐消瘦苍白的面庞,和那些沾拭不尽的汗和泪时,他只觉心口一阵阵发紧,握住齐亓皓腕的那只大手亦在不住地颤动。
德叔端着汤药刚刚绕过屏风走进内室,便瞧见乔珩执着齐亓的手,肩头轻颤,似是在无声地抽泣。
他当即停下了脚步,将药盅轻轻放在桌案上便退出了房间,又将房门缓缓带上。
当年乔珩受尽鞭笞杖刑,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处好皮,血肉也连同里衣粘连生长在一起,即便如此,在替他清理创口的过程中,将深陷在皮肉中的布料剥离开,剐去成片溃烂的血肉时,德叔也不曾听闻他痛哼过一声,更是不曾见过他落泪。
若是齐亓的脆弱只肯在他一人面前显露,那么,乔珩的眼泪只会落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老管家不由得为之动容,这些日除了打点好府中事务,备下汤药后便会前往佛堂,向着满殿神佛虔心祈祷,只盼望着齐亓能尽早转好。
兴许是乔珩日夜悉心的照拂未得辜负,亦或是德叔的祈祷得了还报。
齐亓终是在昏睡了七日后的夤夜中醒来。
当他抬起沉重的眼睫,恍然间只见卧房外室明着一盏烛灯,火光柔曳明灭,洒映了一室昏黄,纵然已有数日不见天光,此刻也并不觉得刺眼。
稍偏过身,发觉乔珩正合衣守在卧榻旁,双目轻阖,如山的眉眼间蹙蓄了浓重的倦意,齐亓微微抬手想去抚一抚他略显蓬乱的发丝。
觉察到他这一细微的动作,乔珩霍然睁开眼,本能地牵起那只仍有些虚弱的手,温存地贴敷至颊边,道:“亭砚,你醒了。”
掌心摩挲着他颊边细碎的胡茬,身子向他又挪了寸许,似是要将他看的更清楚些。
乔珩将他的手捧至唇边轻吻。
伴着漫过窗棂的一抹寡淡月色,齐亓望见他眼底遍布着的血丝,心底宛如被钝刀剖开一道深长的口子,伴随着呼吸,心头的痛愈演愈烈。
他猛地倾身扑入乔珩怀中,抽噎轻唤道:“玊之……”
“我在。”
乔珩将他环抱住,伸手替他抚顺披散的长发,“亭砚乖,不哭了,今早霍先生来信报了平安,他们一路顺遂,你尽可放心。”
“谢谢,玊之谢谢……”齐亓抱的更紧了些,床榻上的锦被跟着滑落在地。
昏睡的这几日里,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有关于凌世新的,有关于过往的,还有些梦醒时已记不清了。
他呜呜咽咽地伏在乔珩耳畔嗫嚅了许久,直到说的累了,才安静地在他肩头睡去。
睡梦中,他依旧紧紧攥着乔珩的手不肯放开,不时喃喃地说着谢谢。
如今已是最好的结果,他别无所求。
此生相距千里路远,惟愿共望今夕月圆。
病愈后,齐亓重新投身于榫卯器的绘制中。
除此之外,他会于每日午时出门,坐在乔珩下朝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的茶楼里,叫上一壶茶,边饮茶边等着乔珩经过。
同时也是在等待着大哥的出现,不过,即便得见,齐猛也只是冷淡的避开,不愿与他多说一句。
最终也都是以齐亓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收场,而这时,他总是强装笑颜对乔珩轻道一声无事,还有来日。
待到他抚平心绪,两人又会一同前往集市,一来二去,便成了这间小集的熟客。
不日,坊间又有各式的传闻不胫而走,多是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乔指挥使大人与“夫人”之间如何恩爱云云。
每当齐亓听闻有人在旁议论,便会红着脸与乔珩拉开些距离。
而乔珩对此却不以为意,大方的拉起他的手,一路并肩而行。
自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是最无言的抚慰,一如既往地安抚着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长街人潮涌动,二人一路走的很慢很慢,似是要将往后一世都如此刻这般慢慢携手而过。
相互握紧的手渐渐变为十指紧扣,乔珩忽然开口说道:“你本就是我的夫人,他们所说的并无错处,琅城那晚你也应下了……”
闻言,齐亓只觉满颊烧红,烫热疾急遍布了耳根,“玊之!……”
“不说了,不说了,你先前所说过的话,我权当不曾听过便是。”说罢,他又作势轻叹一声,字里行间满是掩盖不住的失落。
“不是的……我先前所说还作数的……”齐亓越说话音越微弱,一句话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乔珩侧头离他更近了些,佯装着并未听清,道:“亭砚,你方才说了什么?街上人声嘈杂,未能将你所说的话听得清晰。”
这话刚说出口,齐亓便手指施力捏了他的手背,羞赧地将他得身子又向下拽了拽,道:“你离我近些,我再说与你听……”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