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凉风徐徐,虫鸣窸窣,老管家手中的油纸灯晃了几晃,光影曳动,他稳住轻微拂动的灯身,而后开口说道:“老奴从前对您颇有几分不敬,还请您莫要怪罪。”
对于老管家所言,齐亓并未在意,如若不是为着乔珩的事挂心,他自然不会对他有所非议,“无碍,您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
随后,两人又是良久的无声。
这座府邸算不得是并疆兼巷,不多时便到了乔珩的庭院前,齐亓手中的汤面也还是微热的,尽头的房内灯火通明,他今夜大抵也是辗转难眠。
“大人的卧房就在前面了。”
齐亓闻言停顿住,轻声说了句:“德叔,可否劳您将这碗面送进去,我在这等您。”
“都到这了,您不亲自进去?”老管家心中不解,转身走到齐亓身前,提灯照着看了一眼,只见他神情稍有些黯然,轻轻摇了摇头。
见状,他只得无奈轻叹,“那老奴替您送去,公子且稍待片刻。”
“有劳了。”
已至中宵,天穹净透无云,浓墨如碧。
齐亓仰起头眺望着漫天星辰和皎明的桂月,风习习拂过时本该是舒心惬意,他却无心欣赏这花朝月夕。
不过片刻,德叔便从卧房中退出,而齐亓仍立在原地望着天。
怕惊扰到望天出神的齐亓,德叔离近后见他回了神,才开口道:“公子,吃食送去了您也回吧,早些安寝。”
“玊之可有说什么?”
听他这么一问,老管家不由叹了声气,心中暗忖这两人今日也不知是整的哪一出?一位不愿进门,另一位不愿出门,却偏偏都要来问对方可有说什么,就连问法都是如出一辙的,想来到底是自己已年老,不懂年轻人之间的雅趣了……
一番思量过后,德叔回答道:“大人并未多说什么,只问了公子是否带了话给他……老奴也只得如实回答。”
“……有劳您了。”
回客房的路并不算远,齐亓却心觉像是走过了一世那样久远,中途他无数次想要回过头冲向乔珩的卧房,可最终都未能迈出这一步。
此时此刻,相见不如不见。
次日晨起,听闻乔珩已于一个时辰前出了府,齐亓飞快的起了身,慌乱的穿衣洗漱,佩戴好护臂后奔出房门。
兜转了半晌来到前院时,便瞧见老管家正不疾不徐地打扫着庭院,他一道走得急,不觉眼尾处染上了薄薄的红意,“德叔,可否帮我备匹马,我要出府一趟。”
德叔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这……”
“可是有何不便之处?”齐亓见势也知这请求许是有些为难,便不再强求,略显怏怏地道:“无碍的,我不出去就是了。”
回身往客房而去,齐亓心下盘算着还有何办法才能探到凌府的消息,忽然,他想起乔珩所赠的那枚银哨,于是快走了几步,寻了处无人的角落,从怀中摸出它送到嘴边吹响。
清悦的哨声响起,瞬间几名霜影从天而降,向齐亓抱拳揖礼,而后为首的霜影恭敬地说道:“齐公子召我等前来,可是有要紧之事。”
齐亓负疚地说道:“在下不便出府,诸位能否替我到凌府走一趟?”
“凌府现今一切如常,齐公子无需忧心。”
乔珩已然料想到齐亓必然放心不下,即便心存芥蒂却仍然考虑了他的感受。
“若公子执意出府,大人吩咐我等跟紧您,这几日京中恐会生乱,属下认为您还是留在府中为好。”
霜影说完又揖一礼,齐亓闻言微微怔然。
时至今日,乔珩依旧以他为重,而他呢,甚至不曾对他付予全部的信任……
心中顿生百味冗陈。
“劳烦诸位了……我在府中等他回来。”齐亓话音稍颤,且自责且感激。
当他开口求情之时,乔珩心中又会作何感想?如何处置他心中大抵早有定夺,即便他不曾替凌世新求情,仅单凭一封密信,他也不会因此便赶尽杀绝……
齐亓不忍再想下去,因为每多想一分,心中便会多痛一分。
他躬身向霜影行了礼,有些恍惚的回了客房。
一连半月有余,乔珩都早出晚归,根本无暇看顾齐亓,只吩咐了府中的一众仆从不得怠慢于他。
齐亓也不再闹着出府,只守在屋中默默地构画着图纸,画的累了便起身到庭院中闲逛片刻,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走到乔珩的院中,而这时他便会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呆呆的望天,一望就是几个时辰,直到暮色低垂时,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这日酉时,来时还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光景,转眼已是浓云覆盖伴着狂风疾走,眼瞅着一场暴雨将至。
发觉身旁无伞可用,齐亓准备起身回房,抬眼的瞬间,却恍惚地见着乔珩身姿英挺的立于院门前。
“玊之?”
齐亓原以为是自己引日成岁,因而眼前生出了幻象,扬起袖摆轻揉几下眼睛,再看那道身影依旧是真切的,正步履稳健的向自己走来,“我回来了。”
他再也等不及了,猛地站起身迎着乔珩奔去,纵身投入他怀中,双臂紧紧的环抱住他的腰身,“玊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又说傻话,”乔珩温柔的回抱着他,这半月以来处理朝堂事务落得一身倦意,也仿佛在此刻消失殆尽了。
忽然,天闪撕破云层,不多时声声闷雷在天际炸响。
齐亓却仍旧将脸颊埋在乔珩怀里,双靥轻徐地贴附在他胸前,“我好想你啊……”
乔珩只得笑着将他抱起,抬步返回屋中,“我也想你,亭砚……你看风雨欲来,今晚便在我这儿歇下可好。”
第三十二章 故人
乔珩停职的月余,有几桩差事在张腾手底下办的不甚完满,皇帝为此大为动怒,一连下发数道圣谕,将朝中一众人等革了职。
擎夜卫的大都督丘苑山也因此吃了瓜落。
当明宥帝得知乔珩返京后,便迫不及待的复了他指挥使的职位,令他尽快将朝中乱局收敛妥当。
为此,他又是连续十数日不见人影。
在乔珩忙碌的这段时日里,齐亓笔下的火铳图纸也已大致构画完成,趁着这日天好,他便带着图纸和木铳,去往城北的工匠铺。
抬手轻叩了那扇棕红的木门,前来开门的正是工匠师王断金。
见着齐亓,他定睛打量了片刻,饶是认不出门外的来人是谁,直到低头瞅见他右臂上佩戴着的护臂,才试探着开口问道:“齐三爷?”
齐亓微微一笑,道:“正是在下。”
两人粗算来也是合作过数年的,王工匠今日头一回得见了这位熟客的真容,不禁连连点头赞许道:“齐三爷匠心独具,不落窠臼,又生的如此标俊清彻,得以相识,王某当真有幸。”
“王师傅您过誉了,在下不过是平泛之辈。”
寒暄过后,王工匠敞开院门请进了齐亓。
二人在工铺门前的石案旁落座后,齐亓将图纸取出,同那只小木铳一同撂放在桌上。
即便已相隔了数十载光景,王工匠仍旧一眼便认出了它,这只由齐老侯爷构绘设计图,又交由他亲自制作调试的木铳,走过无数日夜,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那些曾经的意气年华与挚友在侧的时光,悄然间铺陈于眼前。
王工匠嘴唇翕动,道:“这是……先时齐兄托我所制的……”说罢,他将那只小木铳握在手中,指腹摩挲过久经岁月遍布痕迹的铳身,顿时感慨万千,“今日再见,已是恍如隔世。”
他轻叹一声,又道:“你父亲……我的好兄弟臣忠,是位敢为天下先的良才。”
闻言,齐亓略略诧异,在北疆时曾听父亲提起过这位能工巧匠,只是那时他心比天高,心思全然扑在舞刀跃马上,许多话也都是过耳即忘,如今看来,有些命数兴许真的是早已既定好的。
来时路上,他本还有着颇多顾虑,不知该如何去开诚布公坦明来意,虽然也曾请王工匠制作过几样榫卯器,但像改良火铳这样“荒诞不经”的想法,是否能够得到支持,尚且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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