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自己会更贪婪的想要依赖你。
“不,你值得。”乔珩眼睫轻抬,郑重的凝望着齐亓,目光灿如子夜星河。
“什……什么?”
“不是的,你是值得的。”他坚定的说道,“亭砚,当我得知你的身世之时,你知道我有……对不起,是我,是我太过忘形了……”
何其有幸,尚有一丝光亮明于世。
“命不是命,活的没个样子,我不配生在齐家……身为武将没能死在战场上,却是苟且偷生,安于一隅了此残生,齐家几代的荣光就辱没在我的手上了……”
他阖上颤抖的眼睫,将眼中的泪水逼了回去。
“自古功成身退的能有几人,比起光宗耀祖,老侯爷大抵更希望见到你一世平安,哪怕是平凡庸碌……”乔珩轻声说道:“你可知道你常唱起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是什么?”
“它名叫‘无名’。”
“无名?”
“每个时代都有良将名仕,安邦定国,更多的则是籍籍无名的人,他们都有各自的信仰,有各自想要坚守的道。这个时代,是由这些人共同组成的……亭砚,马革裹尸埋骨沙场,并不是报国尽忠唯一的方式,世间的路并不只有这一条!他走过的路很苦,便不想再让你还在这条路上一路到黑……这或许就是老侯爷的期望寄许。”
乔珩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榫卯器,木质的器身上虽然尽是岁月的痕迹,可各个榫卯零件仍能运动自如,可见他将这物什珍藏的十分用心。
“亭砚,这是多年前老侯爷赠与我的。”
“我爹?……可以让我看看么?”
齐亓将那物件捧到面前,一寸一寸仔细端详着。
仿佛越过时空,两代人终于重逢了。
“玊之,可以给我讲讲曾经的事儿么?那些我不知道的,未曾经历过的……我爹的事儿,我爹,我很想念他……”
“好,但是先吃饭,一会儿回后殿我讲给你听。”乔珩温声说道。
齐亓往嘴里胡乱的塞着粥,眼泪也顺着脸颊淌下,差点儿便滴进碗中。
乔珩看着心疼,却也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哭一哭吧,这么多年都憋在心里的委屈,哭出来大概能顺畅些。
……
二人回到后殿中,乔珩娓娓道出了过往种种。
当年,乔珩的父亲——时任户部尚书,遭遇奸人陷害,连累乔氏全族,族人几乎被诛杀殆尽,年幼的乔珩侥幸活了下来,随着家中的老仆一路流亡。
那天纷飞的大雪如鹅毛,骨头缝儿都冻透了,老仆忠心,将自己的破旧冬衣给了乔珩,才留住了乔氏最后一丝血脉,自己却冻死在凛冬雪夜里。
那年,齐臣忠还只是名六品武将,随军回京述职途中,救下了冰雪中奄奄一息的乔珩,帮他安葬了那位致死忠心的老仆。
正巧那一年大夫人刚刚诞下小儿子,本想着两个孩子在一起也算有个伴儿,还能相互照应着,谁知乔珩担心自己戴罪之身,累及恩人,说什么都不肯留下,在府中待了没过几个月便执意离开。
临行前,齐臣忠给了乔珩一只精巧的榫卯器,是仿照夷人所用的火铳做出来的。
原是他曾经机缘巧合之下偶遇了这种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武器,遂钻研了许久也未能将其内核原本的还原出来,只仿了形制,又借鉴了弹弓的原理,设计出这个只能装上小石子打鸟的榫卯器。
“孩子,将来你孤身一人在外,免不得会遭遇危险,刀剑虽利,只是你还小,控制不住利器便会反为其所伤,这个小玩意儿送给你,虽不如兵刃凶猛,但够你防身用了。”
“孩子,我知你纯善仁义,老夫出于私心,想你能好好活下去,将来若是有一日你能与我这小儿重遇,还劳烦你费心照顾他……此物也可作为信物,他日他定会认得。”
“我与他娘亲、两位兄长终究是不能长长久久的守在他身边,如今边事不平,没准儿哪一日打了仗,我们便再回不来了,这是身为将士的宿命……抱歉啊孩子,他是我的孩子,我必为之计长远,同样的我也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乔珩话毕,看向坐在木案边的齐亓,他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为人父母最大的不易,便是一生为子女挂心。
或许,比起功成名就,平安喜乐才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
古来征战几人还?
那是埋骨地,而非极乐乡。
“我不懂我爹……我从来都不懂他的用心良苦,十几岁时吵闹着要上战场,我爹不许我便撒泼耍混的缠他……是我害死了我爹……是我的疏狂无度,孤勇无知害死了他……我是混蛋!是不可饶恕的罪人!是我……”齐亓哭的声嘶力竭,浑身都在颤抖。
乔珩想起霍晁古的嘱咐,便走上前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温柔的说道:“亭砚,都过去了,想必老侯爷也不愿看你这般消沉沮丧,他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我受他嘱托便会一直守在你身边,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后可以依赖我,我会一直在。”
将齐亓放在桌上的银哨重新交到他手中,乔珩又道:“这个你收好。”
“可是,这是……”齐亓满脸泪痕的看向乔珩,眼睫上沾满泪珠,鼻尖通红。
乔珩抬手温柔的擦去他脸上的泪渍,说:“亭砚,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理解‘擎夜’二字的含义?”
“如若永夜将至,我将为你撑起那冗长的黑暗。”
似是看穿了齐亓心中的疑虑,乔珩莞尔,却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说道:“我本就不是效忠于那昏君的,待我为父亲平冤昭雪,为族人报了仇,便辞去指挥使一职。”
乔珩微笑着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存下了不少银钱,待将来太平盛世了我们寻一处清净地,开一间榫卯铺子,亭砚,我想让大朔的百姓都能用上你所创造出来的工器!”
“我……可以么?”齐亓眼中闪过点点期许。
“可以的,可以的!”乔珩笑着说,又将齐亓温柔的往自己肩膀上靠了靠。
齐亓乖顺的倚靠在他肩膀上,阖了阖眼轻声说:“在那之前,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十章 火铳
“好,亭砚,你想做的事儿只管放手去做便是,不用顾虑太多,有我在。”他拿着帕子轻轻的将齐亓脸上的泪沾干净,帕子上携着的清淡檀木香带来一种别样的心安。
“多谢……”齐亓从他手上接过帕子,攥在手心,说:“玊之,我现在要回趟小屋,去取家父留下的一样东西。”
榴叶经霜即脱,山茶戴雪而荣。
然霜雪也好似从不曾压摧他一身的傲骨。
他望着放在木案上的“榫卯弹弓”,开始明白了父亲所留下的那副未完成的图纸的意义。
那是父辈毕生求而未得的东西,可保国家几世太平的“神兵利器”。
“嗯,走吧,我随你同去。”
齐亓点了点头,拿着帕子又抹了一把脸,之后随手揣进了怀中。
他起身正欲行礼,却被乔珩稳稳端住,他拿了件狼裘大氅裹在齐亓身上,仔细着将束带系好。
“你我之间,无需这样的虚礼。”帮他将领口对襟整理好,乔珩唇边勾起淡淡的笑意。
从未如此近距离的看过他笑,齐亓不禁心中暗叹,大抵是自己见识鄙薄,才会觉得山河万卷也全然不及他的眉眼。
看着,看着,一晃之间有些入了迷。
“亭砚,在想什么?”乔珩看着他哭过后染上淡红的眼梢,笑意更深了。
齐老三,你这是烧失智了么?脑子跟着眼泪一块儿流出去了?想的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
“没,没什么!”酡颜渐渐晕开,齐亓坚信是狼裘太过厚实才会使自己双颊烫热,同时浑然未觉此时落入乔珩眼中的他,比丹色山茶还要清丽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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