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在此时,世家得到消息,陆允安在西京推行新政时,不仅与当地世家豪族起了冲突,与部分百姓亦起了冲突。因西北蛮荒之地,不仅存在世家瞒报田亩的情况,普通农户间田亩划分亦不清晰,乡野之内,仗着宗族势大、挤压乡邻田亩,是常有之事。新政的实施,不仅让世家利益受损,也让不少农户多占的田亩被清查出来。这些农户一反常态,对新政大加抨击,并煽动百姓一起闹事。”
“陆允安可用严刑峻法对待闹事的世家豪族,却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去镇压百姓。好在这样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只因西北之地宗族势力强大,才闹得格外厉害。于是在田亩丈量完成之后,陆允安紧接着推出‘种粮法’,既朝廷免费为农户提供优质种粮,帮农户提高田亩产量,所有愿意试种新粮者,可在新种播下当年减免一半赋税。”
卫瑾瑜抬起眼。
“先生对此应该不陌生罢。”
“因用种粮弥补百姓缺失田亩之法,便是先生向陆允安提出的,且在以往实践中,收到极好成效与反馈。”
“而朝廷即将押送往西京的这批粮草,便包括户部免费拨给西京的种粮。自然,在陆案之中,这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当时的户部官员,仍记录下了此事,包括种粮的数目,后被督查院一道收入卷宗之中。这批种粮,原本由我父亲安排可信之人护送,因凤阁临时调配出了一批军粮,才转交由户部统一押送。种粮关乎西京新政推行,父亲自然不放心完全交给外人,所以才向凤阁举荐了先生。这差事,才最终落在了先生头上。”
“于先生而言,这本是极寻常一桩公务,但在查验粮草时,先生却发现一件惊天秘密。”
“哦?”
韩莳芳嘴角笑意已经极淡。
但仍徐徐问:“什么秘密?”
卫瑾瑜:“你发现,户部拨往西京的那批种粮,被人调换成了根本不可能抽穗结种的死粮。”
韩莳芳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卫瑾瑜道:“这种死粮只是经雨水泡发过,外观与种粮极相似,不通耕作之人,自然发现不了异常,便连我父亲,亦未发现异样。但先生不同,种粮法乃先生提出,所有新种,都是先生亲力亲为,统一采集。为了寻到最优质的粮种,先生不止一次带州府官员亲下田间地头,实地考察。世家的手段可以瞒过天下人,独瞒不过先生。”
“先生立刻意识到,世家要用这批畸形的粮种将陆允安逼死在西京。先生若揭发此事,世家必不会放过你,但即便不揭发,将来事发,世家亦会拿你当替死鬼。于是,先生便去见了黄纯,让黄纯帮你。”
“黄纯果然答应,而先生,便如常押送那批包含种粮的粮草去西京。”
“这批种粮解了陆允安燃眉之急,陆允安立刻将粮种发放给百姓,而西京百姓种下朝廷发放的新种,出苗率果然远高于之前的旧种。然而两月之后,百姓照常去田间耕种,却发现他们刚刚返青的粮苗,突然开始萎靡发黄,不到数日,便蔓延到根部,全部坏死。而出现问题的不是一家一户,几家几户,而是整个西京。数日间,成百上千倾的良田,全部沦为枯田。民怨沸腾,世家在后推波助澜,之前被清查田亩的百姓更是声称这都是朝廷逼迫他们服从新政的骗局与诡计。当时狄人正发起新一轮猛烈进攻,西京危在旦夕,陆允安只能用暴力镇压民乱,然而连陆允安也没有想到,这场民乱,直接蔓延到了西北军中,进来导致军队哗变。为了报复给西京带来灭顶之灾的陆允安,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西北军,甚至在世家撺掇下,打开城门,将狄人放入城中。”
“陆允安认为这一切祸乱,都因自己强行推行新政而起,所以才选择独自一人揽下罪责,回上京请罪。”
“这,便是陆允安投敌叛国的真相。”
“我说的,可对?”
卫瑾瑜看着韩莳芳,问。
——
几乎同一时间。
谢琅出现在了北镇抚昭狱之中。
苏文卿手戴镣铐,坐在墙角干草上。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见是谢琅,并无多少意外,只低低一笑,道:“世子来见我,应该不是来找我叙旧吧?”
“我知你有恃无恐,也知你至今不知悔改。”
谢琅视线冷漠掠下,开了口。
“悔改?”
苏文卿冷哼一声,道:“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自始至终,我可都是在为世子为你们谢氏筹谋,是你不领情而已。”
谢琅冷笑。
“凭你,也配提起谢氏?”
“我今日,便是要好好与你聊一聊,六年前,青羊谷之战,还有上一世,谢家灭门之事。”
苏文卿神色几不可察一变。
谢琅:“我一直奇怪,六年前那一战,就算世家有意从中作梗,又如何能轻易得到北境军具体行军路线图。除非,他们真的在北境军中,在大哥身边安插着内鬼。然而北境军中大小将领,皆是我爹与大哥一手提拔,对谢氏忠心不二,事后爹将全军上下彻底排查一遍,都未发现任何异样。直到我听说,大哥来京之日,你一片热忱,亲自到城门口迎接,方突然想起,当时常出现在大哥身边、进出大哥书房的,还有另一个人,被所有人忽略的人,便是你。”
“青羊谷之战,是急行军,大哥在北境便制定好了初步作战计划,是你,在大哥书房里窥见了那份计划了,并告知了你真正的老师,韩莳芳。韩莳芳又借黄纯之手,将这份计划透露给了卫悯、姚氏和上京诸世家。于是,那份本应绝密的作战计划,才会因官员‘疏漏’出现在兵部发往前线的咨文里,又‘恰巧’被狄人截获。”
谢琅寒声道。
苏文卿问:“世子这么说,有何证据?”
“你与韩莳芳勾结,构陷我,构陷大哥,甚至构陷谢氏,还不算证据么?”
“上一世,谢氏被诬谋反,满门覆灭,我一直以为,卫氏是始作俑者。然而细思之下,当时北境战事正是激烈,卫氏有什么理由要那么迫不及待对谢氏赶尽杀绝?除非,卫氏,只是明面上的凶手,藏在暗处真正的推手,另有其人。那个人,不仅要重创谢氏,更要借重创谢氏重创卫氏,成为真正的赢家。”
“上一世,谢氏通敌一事,由时任监军的刘喜贵揭发,刘喜贵出自司礼监,是黄纯义子,众所周知。黄纯与卫氏穿一条裤子,也是众所周知,然而真正与黄纯交好的,其实根本不是卫氏,而是韩莳芳。”
“上一世,你不顾二叔激烈反对,投入卫悯麾下,在谢氏灭门后不久,就忍辱负重,拿到卫悯构陷谢氏的证据,让卫悯遭受重创。可卫悯何等人,别说不会轻易留着罪证,就算留着,又岂会轻易让那些罪证流落到你的手里。可笑我愚蠢糊涂,被仇恨冲昏头脑,竟对你所言毫不怀疑。”
“你口口声声说为我,为谢氏筹谋,无论我还是谢氏,不过是你与韩莳芳手中的棋子而已。”
“你们知道,世家不是那么容易撼动,而韩莳芳,也根本不满足做一个处处受掣肘的次辅,他要做大权独握的宰相。所以你们将谢氏逼上绝路,之后,韩莳芳精心布局,让你冒充我的救命恩人,利用我的复仇之心,帮你们弑君夺位。我心灰意冷,一心复仇,根本无心政务,是你们眼中完美的傀儡。”
“这便是你口中的为我筹谋,为谢氏筹谋么?”
谢琅双眸冰冷如寒霜,带着浓重嫌恶。
“你若真是针对我,针对谢氏也就罢了。我最无法原谅的,是你对二叔,对大哥所做的一切。”
“你自幼出入谢府,跟在大哥身边读书做学问,大哥待你一片赤诚,你却勾结外贼,害他中毒箭,险些殒命。二叔对你有养育之恩,待你胜过亲子,可你竟利欲熏心,眼睁睁看着他受尽酷刑、惨死在昭狱之中,也无动于衷。你做的恶事,又何止这些,上一世,你的恩师顾凌洲突患眼疾不能视物,恐怕与你也脱不了干系吧。你一面享受着恩师的百般照拂,一面又毫不犹豫向他下毒手,你实在享受那种照拂,所以这一世,仍不遗余力地想拜入顾府为师。你的良心,难道都让狗吃了么?你做这一切,难道只是因为你的生父是陆允安,而非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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