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嵬答道:“不妨事。”
两个小和尚便将禅房的门打开,于观真本还以为是要落脚在这里,没想到才跟着崔嵬走进去,就发现禅房内躺着一个男人。
他生得非常英俊,两鬓已添上些许银白,眼角有几道不大明显的皱纹,看起来十分憔悴,可嘴角却似有一种甜蜜的笑意。
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的眉目与崔嵬有几分相似。
于观真忍不住问道:“这是你兄长吗?”
“他是我的父亲。”
崔嵬显得很冷淡,不过仍是坐过去,将手搭在了对方的手腕上,眉头微微蹙起,而男人对他的举动全然没有丝毫反应,似乎正酣睡在香甜的梦乡之中。
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的于观真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他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打量着这间禅房,布置得十分用心,而且相当雅致,墙上还挂着七弦琴,看起来像个私人房间,看来崔嵬的父亲经常来这里居住,他不着边际地想着:“在寺庙里找大夫,看起来有点反智啊,现在算是挂号等排队吗?”
就在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位老和尚,双手合十道:“崔施主,久见了。”
“玄智大师别来无恙。”
崔嵬立刻就站起身来,对玄智行了一礼,于观真不明所以,他的礼貌催促着赶紧客套下,不过人设又让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毕竟崔嵬以为他失忆了,可不是掉魂了。
玄智看了一眼于观真,似乎是认出他是谁了,又行一礼:“原来是贵客到访,是老僧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于观真微微笑道:“大师客气了。”
他这时已经明白过来崔嵬为什么一路上都冷着脸了,一定是在山门外就知道这件事,于是贴心回避:“春景繁华,我到外头去瞧瞧,你们二人慢谈。”
崔嵬望着他,最终只道:“别走得太远。”
于观真略有几分受宠若惊,他听着这句冷硬的关怀,点了点头,笑道:“我还不至于把自己给弄丢了。”
崔嵬却没再接话,而是转头看向玄智,等到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后直接开口道,“家父如此症状已有几日?”
“已有两日,正要派人去请,未料大公子竟赶来得这么巧。”玄智身形枯瘦,声音却十分沉厚,宛如一口老钟,“老僧之前与王爷在禅房静坐,他竟突发魇症,不得已之下,只好以梦幻泡影护住他的心神,只是心结难解,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崔嵬淡淡道:“我会想办法,敢问大师,方觉始可在此处?”
“方施主半月之前来寺中住了三日。”玄智垂眉答道,“之后说是与棋仙人有约,便北行去了,否则老僧何以用梦幻泡影行此险招。”
崔嵬缓缓吐出肺腑里的一口郁气:“大师何必如此讳莫如深,你与家父相识多年,也算崔嵬半个长辈,难道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
玄智幽幽叹了口气,望向床铺的目光有几分悲戚:“大公子,这几十年来,每逢此时,王爷都会来此礼佛,可他心中郁结不见缓解半分。他执着太过,苦海无边,却不愿回头,恐怕此番……不如请那位夫人回来,或许……”
“她在丹阳城里!”崔嵬的脸色倏然变化,目光显得有些骇人,“是不是?”
玄智点了点头。
崔嵬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他的神态纵然平静,可眼睛却泄露了太多的情绪,好半晌才道:“大师是得道高僧,佛家讲究四大皆空,世外人何以说出这等世内话。家父执迷不悟,自寻烦恼,数十年来又何曾改过,纵然请那人前来,不过徒增他的痴念,又有什么益处。”
玄智目光之中流露出无限慈悲,并不为崔嵬所展露出的冷漠而错愕,也不为这样的挤兑而气恼,他叹气道:“大公子多年来耿耿于怀,又何尝不是自苦。也罢,是老僧多言,不过老僧的记忆若没出什么差错,那位贵客应是缥缈主人,你带他在身边,恐会惹来非议。”
崔嵬目光闪动,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说出口来,最终只化作一句:“大师不必担忧,我们不会留太久的。”
他说完这句话,就出门去了,只留下玄智在原地长叹。
于观真并没有走得太远,在外头欣赏松柏竹叶打发消遣,守门的两个小和尚还没成正果,显然四大皆空修成了脑袋空空,一直好奇地往他这儿打量。
他又没比别人家多长些什么,更没少长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等到崔嵬出来,于观真终于如释重负,他实在不好意思在人家的地盘上揪着两个小和尚询问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可那好奇的目光简直如芒在刺,偏生不知道是不是小和尚被养得过于纯真可爱,居然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
“我带你去禅房休息。”崔嵬走上前来,简洁道,“为你疗伤的人去见棋老了,恐怕要耽搁一点时间。”
崔嵬显然心情不好,于观真有意逗他高兴,就走过去与他并肩而行,笑道:“倒不着急,你先忙你的事。对了,你瞧见门口那两个小和尚了没有?”
“怎么?”崔嵬问道,“他们冒犯你了?”
于观真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这小和尚的定性似乎不太好,你看我是脸上多长了只眼睛,还是背上多添了几条手臂,要不是你跟那位大师在里头,我看他们俩的眼珠子简直要黏着我的背一块儿走了。”
“原来是此事。”崔嵬微微笑道,“他们年纪尚小,自然不比大师沉稳,内堂弟子坐得是枯禅,少见香客。也许他们是见你头发卷卷,非同凡响,以为是异域来的人物,自然惊奇感叹,你不要与他们计较。”
于观真一下子被逗笑出声,他用手指卷着自己微曲的长发,有意揶揄道:“头发卷卷,非同凡响?”
崔嵬脸上浮出一抹微红。
父亲出了事,当儿子的难免焦头烂额,崔嵬看起来虽然镇定,但的确忙碌了起来,他将于观真带到禅房之后就很快离开了。
于观真本想出门走走,不过刚走出门外的竹林小道就僵硬住了脸色,慈安寺非常大,而为了贵客布置的禅房也格外幽静跟偏僻,是风景极佳的所在。正因为如此,它的道路就显得格外错综复杂,于观真想起之前自己在山道上走错路的糗事,顿时畏怯地收回了脚步。
山中无人,崔嵬喊他的名字辨别方位倒也罢了,现在可是在寺庙里,有许多没见过世面的小和尚,要是他们来找自己,动静估计不会太小。
尴尬一定堪比在娱乐广场里听见广播循环播放:“于观真小朋友,于观真小朋友,你的家人正在广播室等待着你。”
想想都是噩梦。
晚上小和尚送来了素斋,味道居然比春水酒家更好,于观真吃得很是满意,他以前就很喜欢一家寺庙的素斋,每逢观音诞,就会跟信佛的长辈一道去凑个热闹,不过信仰这方面就敬谢不敏了。
之后又有大和尚来送洗澡水跟新衣,说是崔嵬吩咐的,他们俩在山上逢着溪水清泉也有洗漱过几回,只是到底不比这样惬意的享受。
于观真在浴桶里泡了会儿热水澡,又将新衣穿上,只觉得骨头都像是轻了三分,他惬意地从屏风后出来,崔嵬跟掐了表似的刚巧敲响门,影子投在窗上,宛如晃动的竹影:“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于观真正在系外袍的带子,脏衣服跟浴桶都在屏风后面,他望着头发上落了片竹叶的崔嵬,忽然笑道:“你该不会是在外头等到了现在吧。”
崔嵬没有回答,他甚至还转过身去,冷冷道:“把衣带系好。”
于观真其实已经把里头穿好了,只剩下件外衣披在身上,没想到崔嵬如此讲究,忍不住在心底嘀咕了一句:“都是大男人怕什么。”
“好了。”
崔嵬总算转过身来,他的脸色比白天更难看了些,于观真本来想跟他抱怨待在禅房里到底有多无聊,一时间也说不出口来了。
于观真的声音甚至温柔了起来:“怎么了?是这里的大夫都不能治你爹的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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