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也懂得这些道理。”于观真有些心虚地看了眼那齿痕,他咬时没留余力,已微微泛起红来,好在没有出血,“你忘了,小石村时你想不开谢长源的事,还是我宽慰你的。”
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好,大道理人人会说,摊在自己头上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要是未东明在这里,大概就要直接嘲笑他了。
好在崔嵬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不过饶是如此,于观真还是不由得看了一眼崔嵬,对方却只是垂着脸道:“不错,小石村之后,我想了很多次你说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为什么师兄会选择那样的结局,甚至我想,倘若我当时没有去,那他所救的人岂不是又要死在鬼雾之中,甚至……甚至是他自己的手里。”
于观真怔了怔,低声问道:“那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回到剑阁之前,仍是没有想通,师飞尘很是恼恨凡人,赤霞痛心无比。”崔嵬的声音放轻了,“掌门师兄看出我的心思,就约我夜谈,我便将这个问题告诉了他,哪知道他却笑起来。”
于观真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
“是啊,我也很纳闷。”崔嵬笑了笑,“掌门师兄笑够了,才对我说,你这不是来了吗?”
于观真并没有说话。
“谁能知晓真正的结局呢,我想就连灵煜也不曾想过自己身陨万人坑后,蜃龙女会为他祸乱世间;大师兄更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被凡人背叛。”崔嵬慢慢抚开于观真的拳头,指尖描绘着那些被指甲刺后所留下的月牙痕迹,“正如你一样没有想过追寻至今,最后的答案竟是如此。”
“可是你这一路走来,并非徒劳无功啊。”
崔嵬很快收回手,柔声道:“不错,尘艳郎与你不过是神域所致的一场意外,可是帮沈秀娥找出真相的人是你,找出小石村过往的是你,在丹凤城留下踪影的人是你,认识王磊之的人是你,松口允许越盈缺掌控权力的人更是你,现在要为我介绍绣娘的人还是你。”
“你亦有你自己的旅程,怎会是无用?”
于观真忽道:“掌门他,只说了那么一句吗?”
“当然不止,他说,大师兄在成为尸的时候,就已经等待着一个人来斩自己的脑袋。”崔嵬轻声道,“来的人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我,可终究会来这么一个人,如他一般为了世人而行善举。”
“也许这个人连谢长源是谁都不知道,只将他当做一具无名的尸,青魔手下的倒霉鬼。”
于观真轻声道:“那也没关系,这就是谢长源希望的。”
崔嵬很轻地“嗯”了一声。
答案到底是什么样的,其实倒没那么重要,于观真从来想得到的,只是一个答案而已,如今他的确得到了。
世人总是太过贪婪了,许多事因而才错综复杂起来,其实那都是一些很简单很简单的事,灵煜、谢长源、崔嵬,他们都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无怨无悔地去做。这就如同一场人生的比赛,在旁人纠缠输赢的时刻,他们享受着比赛最为本质的乐趣。
“其实你根本没问陆常月吧。”于观真忽然道,“你只是想给我留些面子。”
崔嵬只是含着笑看他,并没有说什么。
苗疆正值在春夏交际的时光,花开得很盛,水波粼粼,被阳光照得格外璀璨,崔嵬在前牵着马,于观真身体还有些虚弱,戴了一顶斗笠遮蔽日光,坐在马上微微打着晃,他看见远处飘落的花,有一瓣落在了崔嵬的头发上,有一朵则飘落在水中,摇摇摆摆地像只船,顺着水波走了。
于观真微微笑着,探身唤崔嵬停下,轻轻摘去那瓣花,夏日的炎热顺着风穿透他的袖子,掌心里都带着几分暖意,倒显得花瓣冰凉。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崔嵬转过脸来,他背着光,并没有笑,和于观真初见他时一模一样。
然而那两汪翡色的寒潭如今已荡起涟漪,恰似这春日的碧波。
“去找一位厉害的绣娘来绣好我的衣裳。”
于观真轻快地笑起来,听着马蹄声哒哒而行,转身去看太阳升起的方向,他们要回到中原去了。
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故事即将启程。
他听见自己的回应,声音如春色般绵柔。
“莫敢不从。”
[正文完]
第215章 番外:取而代之
槐庚并不信仰九神。
这件事听来多少令人有些骇然,毕竟槐庚身处高位,手握重权,是唯一一位罪窟出身的大祭司,若非是极致的虔诚,怎会得到九神如此垂怜。
世人总是认为他是九神的大祭司,是苗疆的大祭司,正如大巫祝同样是九神的大巫祝,苗疆的大巫祝一般。
有时候槐庚总是疑惑世人的矛盾与可笑,他们在攻击槐庚的出身时,总是得意洋洋地搬出罪窟遗民早被九神抛弃的陈词滥调;可在大巫祝赠予的尊荣面前,又满怀嫉妒地认定这是九神的慈悲,要槐庚感恩戴德。
既九神从未垂怜过罪窟遗民,它们又怎会垂怜槐庚。
槐庚的信仰是大巫祝。
时间一长,槐庚慢慢意识到当初对自己的人生而言堪称巨大的转折,其实不过是大巫祝惩戒大祭司们时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好似他如今与其他大祭司争斗时,会无意间影响许许多多人的命运一般。
他从被强者掌控的弱者,变成了掌控弱者的强者。
而大巫祝,大巫祝是不同的。
槐庚仍然记得初次来到神殿的那一日,那时他还很小,如同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兽,许多带着盘王面具的大祭司们站立在两旁,黑红色的祭服垂落在地,汇成苗疆流动的脉络,他们将自己遮蔽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既不是轻蔑,也不是傲慢,而是嗜血的审视。
这令槐庚想起盘桓在罪窟天空之中乌黑的恶鸟,转动着漆色闪烁着恶毒光芒的眼睛,带着死亡一同降临,等待着生人咽下最后一□□气。
大祭司是啃食着九神躯体的恶鸟,他们不断吸食着地位、权力、甚至于荣耀,而每一任大巫祝是保证这具已经活过接近万载的尸体源源不断再生的血液,兴起时,偶尔也会屈尊低头,撕咬下一片血肉,囫囵吞下,满足饱食的快乐。
而他,祂是截然不同的。
神殿之中总是弥漫着消散不去的血腥味还有腐败的尘埃气,大祭司们身上的虫蛊总是因饥饿而骚动着,唯独大巫祝干净如新,他向槐庚走来,驱散围绕身侧的恶鸟,涤荡颓靡的尘埃,似云挪开身影,终将光投入黑暗之中。
他们在等待大巫祝决定这一滩罪血的命运。
不错,罪血,他们不将他看做孩子,看做苗疆子民,看做一个孱弱无辜的人,而是一滩正活着的罪血。
哪怕在大巫祝身上流动着相同的血液,然而那是沟通九神的血,是神所遗留的血脉,唯独只有大巫祝是无罪的。
“你的资质很不错,不如留下来给我当个小祭司,只不过现在祭司之位满了,得想个办法才行。”
槐庚低垂着头,看着眼前铺陈而来的暗河,大巫祝的衣物犹如裁下天边的夜幕织成,光滑柔软,随着行走而涌动,还有一截垂落在衣摆上的长发,氤氲着一层极浅淡的灵光,他从不曾在任何生灵身上见过这样的美,鸟类的羽毛并无这样的光泽,野兽的绒毛更无这般柔顺,游鱼的鳞片也不似这样的相照烂然。
罪窟没有活着的人,他们是血皿,是未死的尸体,是奄奄一息的,丧失精气的,是虫蛊的寄生之物,是鸟兽一时兴起的餐宴。
槐庚见过最具有生命力的存在,是进食他们的飞禽走兽,是赤日与白月,是巍巍青山,脉脉长河。
而大巫祝又与那些不同。
他听不明白大巫祝在说什么,那些话对他来讲还太过晦涩,只是知道自己的脸触碰到对方的手指,感觉是冰凉而柔软的,像落水时裹挟而来的青苔,却被晴笼昼熏,毫无半点潮意,于是他只是动了动鼻子。
槐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见这世间仅存的神明,他沮丧又畏惧地低头,觉察自己是光下的秽,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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