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在烛火的映衬下,半明半昧。
梵楼吐出蛇信,在窗纸上小心翼翼地舔出一个洞来。
金色的竖瞳出现在小洞前,被摇曳的火光一晃,仿佛碎金点点。
沈玉霏如梵楼所料,被灵力束缚在巨大的宣纸之上,无形的笔撩拨着他身上的红袍,亦如一只大手,肆意游走。
冷香缭绕,春色满园。
梵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玉霏,红信微吐,警惕地提防着热潮再次在蛇身上蔓延开来。
可是,他再怎么提防,当沈玉霏的衣衫无声地从肩头,落花般跌落时,他还是艰难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怎么会?!
梵楼烦躁地甩着尾巴。
他的妖丹好生地藏在身体内,他心中对沈玉霏的恨意也半点没有减少。
可滔天恨意下,他竟如置身烈火,身上细密坚硬的蛇鳞都被烫得翻卷如狰狞的倒刺。
梵楼无声地拧着身躯,唯独眼睛还黏在窗纸的小洞上,直勾勾地盯着沈玉霏——
灯火影影绰绰,宣纸如雪。
沈玉霏横卧其间,一身红袍如烈火,仿佛红珊瑚雕刻而成的宝珠。
他实在是美艳,即便无法准确分辨美丑的梵楼见了,金色的竖瞳里都闪过了异色。
天生地养的妖修,不受控制地受到了吸引。
梵楼焦躁地用蛇信润湿纸窗上小小的洞,整颗三角形的脑袋都拱了进去。
“嗯……”
细细的呻/吟声钻进了黑蛇的耳朵。
沈玉霏的神情却不复先前的难耐。
他面上一片静谧,双眸沉沉地闭上,双手在灵力的控制下,一动不动地束缚在头顶。
杏花依次从沈玉霏的肩头盛放,他亦如花苞,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绽放。
梵楼再一次落荒而逃。
这一回,蛇妖在寒潭里呆了三日。
寒潭里的鱼儿被梵楼吃了个干净,小鱼小虾也都被驱赶了出去。
他在潭底蜷缩成一团,首尾相衔,试图寻出,自己身体出现异样的根本缘由。
……难不成,沈玉霏早就发现他了?!
……难不成,一切都是陷阱?!
是了,一定是陷阱!
对,不可能是他出了问题!
梵楼花了三天的时间,确信自己恢复了正常,终是鼓起勇气,气势汹汹地游回了客栈。
窗户上的破洞依旧在。
梵楼熟门熟路地游过去,蛇身慢吞吞地游进小洞。
他已经熟悉了沈玉霏的气息。
那丝幽幽的冷香,比蛇莓的味道还要让他难以忘怀。
……等杀死这个人修,就用法术把他的身体保存起来吧。
梵楼想,这样的气息若不是沾染上了他的妖丹,还算是好闻。
只是,蛇妖想着想着,瞳孔忽而因为眼前出现的一幕,骤然紧缩起来。
三日不见,沈玉霏竟换了一身薄如蚕翼的衣衫。
他微阖着双眼,安静祥和地躺于宣纸之上。
……仿佛那不是折磨着他的酷刑,而是舒适柔软的床榻。
那身装扮太过轻薄,梵楼甚至能看见他隐于薄纱的雪白皮肉上,渐次盛开的杏花。
“不错。”玉娇娇的嗓音里罕见地夹杂了一丝赞赏,“沈玉霏,你若是能挺过今日,为师就能将《白玉经》传给你了。”
沈玉霏恍若未闻。
那只一直悬于空中的无形毛笔显出了身形。
吸满墨汁的笔尖饱满如含苞待放的花苞。
沈玉霏似有所感,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
他的瞳色本就偏浅,在经受了几日的折磨后,眸中情绪渐次剥落,眼窝里仿佛盛放着两颗剔透的琥珀珠子。
“来了!”只听玉娇娇低呵一声,手腕轻抖,一人合抱粗的毛笔便重重地落下来,根根分明的狼毫刮过了沈玉霏盛开着杏花的身躯。
花瓣凋零,花香四溢。
巨大的毛笔横扫宛若凌虐,沈玉霏的身躯随之而动,恍若裹挟在落花缤纷中的一缕缥缈的白烟。
梵楼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
他呆呆地注视着身染红墨的沈玉霏,陌生的情绪在他的眼底汇聚。
那是新生的情与欲。
无情无爱的妖修就像是一张白纸。
梵楼在世间徜徉多时,沈玉霏是唯一一个,在这张白纸上留下痕迹的人。
黑蛇在陌生的欲望里,烧成了一块焦炭,真正在热潮中煎熬的沈玉霏,却如同庙堂之上,盛开在佛祖脚边的莲花,目光越发冷冽。
他的情与欲从身体里剥夺了出去。
无论身上的毛笔如何作画,无论身上的衣衫被□□成了何种模样,他的心里都没有出现哪怕半分的动摇。
而被剥去的两味炽热的情愫,尽数种在了梵楼的心底。
原来,这才是人修所谓的“情”,原来,这才是人修所谓的“欲”。
好恶,美丑,□□……
沈玉霏在白纸上,尽情地书写,而原本扎根在梵楼脑海中的恨,却如被风干的纸,在新生的认知里,逐渐消弭。
梵楼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会恨了。
他还是会对浸染妖丹的人修产生无尽的恨意,并将其毫不犹豫地斩杀。
可他原本该对沈玉霏深入骨髓的恨意,莫名地被抹去了。
他对自己的仇人不仅没法产生恨意,白纸般的意识,还被仇人肆意涂抹。
原来,从身体深处迸发的热意是欲,从心中生长而出,还束缚住心脏的是情。
可为何偏偏,他所有新学会的情绪,都和沈玉霏有关?
梵楼过早地品尝到了情爱的滋味。身为妖修,他对情爱的理解,等同于占有。
只是占有一个仇人意味着什么呢?
梵楼已经忘记自己追随着沈玉霏的初衷了。
很快,他对旁人的情绪,皆是负面了。
而沈玉霏在无形中,教会了他更多。
喜悦,兴奋,渴求……
梵楼如饥似渴地学习,曾经喜欢的蛇莓再也没有碰过,曾经热衷于以妖丹为诱饵捕杀人修的事,也尽数抛在了脑后。
他如影随形地跟着沈玉霏,直到沈玉霏被玉娇娇带回合欢宗。
黑蛇的身形与阴影中无限拉长。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了树影。
梵楼化身为人,遥遥地望着沈玉霏消失的背影,目光沉沉。
身形挺拔的妖修隐在暗处。
他低下头,定定地看了许久光滑的掌心。
……没有鳞片,没有蛇皮。
不安席卷而来。
但这一回,梵楼没有变回蛇身。
他耳畔鸟雀叽喳,风声吟吟。
梵楼试探着迈出了步子。
枝叶间倾泻而下的阳光照亮了他乌黑的双眸。
……从那以后,梵楼再未修习过妖修之法。
他为了能更靠近沈玉霏,放弃了自己的妖修血脉,心甘情愿地做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作者有话要说:
狗狗蛇进化史?
第83章 083
灵泉内, 沈玉霏还在梵楼的怀里轻哼。
“说啊,怎么不说话?”他蹙眉催促。
梵楼在头发被拉扯的轻微刺痛中,回过神来。
作为妖修的过去,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逐渐在脑海中褪色。
亦或者说, 只有遇见沈玉霏之后, 他才真正开始有人修的一切情感。
“属下没什么过去。”梵楼在沈玉霏开始更用力地扯自己的发梢时,低声道, “属下无爹无娘,出生时, 就在天地之间。”
沈玉霏听罢, 没什么反应。
……他也是如此。
天地浩大,凡人修士皆如浩渺尘烟。
修士未踏入仙途前, 也要为柴米油盐犯愁, 更何况一辈子都无法修行的凡人呢?
遇上饥荒, 饿殍遍地, 别说是牲畜了,就算是孩童,都有被抛弃,落入旁人口中, 成为果腹食物的可能。
梵楼若不是爹娘早亡,大抵就是被抛弃的孩子吧?
“那你为何要入我合欢宗?”沈玉霏懒洋洋地松手, 任由沾水的发丝从指缝间跌落, “世间宗门那么多……你为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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