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漆黑,他明明记得睡着前灯亮着,小憩片刻后还要再处理几个文件,现在灯熄灭了。
——卜然来过。
他会已经发现我的身份了吗?
霍少德连鞋都来不及穿,大步穿过铺满艳色波斯短毛毯的客厅,轻声推开卧室门,本以为会看到亮着的台灯、以及床上熟睡的人。
可房间空空如也,床褥皆已凉透了。
阳台通往海滩的玻璃门大开着,凄冽苍凉的海风粗暴拨动着厚重的窗帘。海面汹涌,同深沉夜色揉在了一起,四周黑天墨地,像看不见底的深渊。
遥远的海面上似乎有个影子,那影子紧挨着水里破碎的月亮,摇摇晃晃地站着。
一个糟糕至极的念头涌来,霍少德立刻冲出酒店,飞也似地向海边跑。
短短几十秒,脑海里走马灯般放完了他与卜然的相遇、别离与重逢,方才在梦中的一声声质问犹在耳边振聋发聩——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多厌恶你?
你是不是,连我的心也要挖出来折磨?
不是的,不是的,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能够重识,我一定会……会什么?不,我其实别无选择。即使形势重演,还是会选择复仇,会再次威胁伤害对方……他与卜然的局从一开始便无解。
霍少德跌跌撞撞向水里追去,一个浪头打来,身形一晃,再站直时月影旁的人已经不见了。
冷汗唰地从每一个毛孔冒出来,手脚一片冰凉。
“卜……”霍少德嘶哑呼喊,声如泣血,向影子消失的地方扑去。
“卜然!!”
“卜然——”
“在这里。”熟悉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那里的水已经没到大腿,一身米白睡衣的青年冲他挥挥手,打着冷颤哑声道:“我没事。”
霍少德疯了一样冲过去,抓住全身湿透的人上上下下仔细检查着,眼圈发红,无数句痛骂哽在嘴边被强行忍了回去,粗粝的拇指反复摩擦着卜然冰凉惨白的面颊,确认这个人真的没事,才将人恶狠狠一把搂紧怀里。
卜然猜出了对方的想法,安慰地环住了他,战栗与后怕通过紧密相贴的身体清晰传来,于是他思索了一下,伸手在那被冷汗浸透的脊背上轻轻拍了拍:“我真的没事。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会自杀的。”
安慰了一会儿,卜然轻轻推开他一点,笑道:“你已经能说话了吗?太好了。”
寒意顺着血液,瞬间冰封了霍少德的全身。他试着牵动冻僵的唇角,干咽并不存在的口水,千钧的铅块堵在喉咙,再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海边的夜很暗。这种暗并非西洋画的黑色,那只是用刀揩了颜料厚厚地抹上去,用横七竖八的笔触填出明明白白的色块;这种暗是东方水墨画无边无际的暗,看似一团墨,但你知道它是山,是水——是藏着猛兽的山,是藏着野怪的水,是埋藏着无数秘密后依旧毫无异样的玄色。
卜然苍白的面容被银灰的月光与漆黑的夜拉扯着,他仰头看着邢以愆,琥珀色的浅瞳此刻深得像染了暗红的血,藏在弯弯的眼睑里:“虽然还很哑,但你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邢以愆机械点头。
他强迫全身绷紧的肌肉尽力放松,打横抱起卜然。
沉重的海水从浸透的衣服里坠落,就像泥潭里的黑水从身体里争先恐后地渗出来。卜然用手臂环住邢以愆宽阔坚实的肩膀,疲惫的身躯放松而依赖地靠上去,无声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邢以愆用极度嘶哑的嗓音掩盖着心中惊涛骇浪的情绪,试探着再次开口,以确认卜然尚未识别出他的音色:“你去海里做什么?”
“嗯……散心。”卜然笑道。
“到底过去做什么?”邢以愆严厉的声音在胸腔里震动,让人有点害怕。
卜然困倦地闭上眼睛,声音和身体都是轻飘飘的:“真的是散心,睡不着,不知不觉就走到海里了。”
邢以愆不再多言。两个人全身都差不多湿了,他径直抱着人走进浴室。
关门上锁,狭窄而封闭的空间里,没有任何一丝光亮能穿进来。
渗人的黑暗从四面八方侵袭而至,轻而易举便挖出那些刻意埋在深处的记忆。那段充斥了疼痛、绝望、羞愤与极致耻辱的过往,像冰冷的毒蛇缠在脖子上,一点点绞紧,剥夺着稀薄的氧气。
曾经爬遍骨髓的肮脏蛀虫再次从墙缝钻出来,糜烂的红花从地底摇曳升起,时间的脚步再次粘稠,他又回到了那无数个黑暗的夜晚。
卜然颤抖的声音从角落响起:“开灯……”
“把灯打开。”
“邢以愆,把灯打开……”
湿哒哒的脚步声放大无数倍钻进耳膜,刺耳而尖锐,那人似乎跪在他面前,被注视的感觉熟悉而残忍。
颤抖的命令开始转为愤怒,黑暗中卜然云淡风轻的面具终于彻底裂开,大力揪起邢以愆的衣领,压低声音呵道:“我从没问过你的过去,相应的,你也别干涉我的过往!”
我怎么可能没有干涉你的过往……霍少德身心剧颤,握住了那只汗涔涔的冰手,喉咙和心一起被锋利的锯齿撕扯着:“卜然,你在害怕什么?”
“我没有。”卜然立刻反驳。
“你在害怕谁?”
“没有!”
霍少德掐住卜然的两条手臂,贴近厉声逼问:“黑暗里究竟有什么,让你怕成这样?”
卜然咬住嘴唇不再吭声,愤怒与痛苦从未如此清晰与强烈地杂糅在一起,面前高大阴影投射下来的压迫感与记忆中那个身影渐渐重合,有一个瞬间眼神混乱起来,身体下意识做出防御反应,左手闪电般向上反抓住对方肩头,右手成爪,直直探向对方咽喉。
霍少德立刻后仰,钳住悬在他命脉前的手腕,却只觉虎口一滑,顷刻被卜然外旋前臂挣脱,面前有一道风飞向门口。
旋即那阵风就被牢牢扼住咽喉拖了回来,卜然丝毫无法挣动颈上如铁箍一般的手臂,沿途挣扎抓在淋浴间门边,两人身形一滞,他果断伸脚勾向身后人腿弯,将人绊倒在冰凉阴湿的地板上,自己也被带倒,哐哐当当一片凌乱。
“霍少德……”卜然双手按住脑袋慢慢坐起,思维混乱至极。
可对方却刻意不出声也不反驳,迅速起身后还来擒他肩。
被彻底激怒的青年陡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一手向后揽住霍少德脖颈,双腿猛地蹬上浴缸边借力,薄削腹部紧绷如铁,整个身躯柔韧诡异地向上向后拔起,两人前后位置顷刻对调。
卜然仰倒下去,一条腿弯死死卡住霍少德脖颈,骤然发狠拧向地面。
饶是身经百战的霍少德也被这诡谲的身法惊讶到,在钟秦那里饱受折磨的颈骨立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响,只能顺势翻身卸力。
卜然和钟秦的功夫路数显然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可二者终究不同,比起后者的阴狠毒辣,卜然更偏向自卫,潜意识不会下死手,就是这一瞬间的仁慈,被勒到头部涨红的霍少德用蛮力生生挣脱开来,从口袋摸出这些时日随身携带的钢笔,几乎是刻意地放慢动作,让笔被劈手夺了去。
钢笔锋利的笔尖抵住敌人胸口,卜然急促喘息着,冷汗浸透了本就湿漉漉的衣衫,脸色苍白失神到有些透明,不得不扶着对方才能站立。
突然,霍少德掐住卜然的手腕,强行让那只钢笔上移,直至抵在脆弱的咽喉。
“有什么好怕的。”霍少德笑了一声,另一手摸向卜然的脸,用力擦掉那满脸的泪水。
钢笔已经陷进薄薄的皮肉里,卜然怕伤害对方想要抽离,却被攥得更紧。
“你看,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对不对?”霍少德开口,是自己也未想过的温柔:“你现在自由了,如果谁伤害你,就这样反击回去。”
“无论他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要听不要管,这都不是欺负你的借口,所以直接打过去就好。”钢笔叮当掉落,霍少德把人小心翼翼地环进怀里,亲吻那没有体温似的冰凉额头:“卜然,你超厉害的,谁欺负你,你就打趴他,把对方打到叫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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