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膛里阵阵地痛,恶徒在心中默写着无望的情诗。
霍少德颤抖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指尖反复摩挲着另一只温暖的白玉茶盏,强行收回的目光忍不住再次落回到面前的人身上——卜然穿回了来时的衣服,米色无袖绵羊毛衣下摆柔软地堆叠在腰际,螺纹领口露出一对洁白的衬衫领子,沾着水汽的漆黑发梢落在领口,轻轻抚摸着那段白皙柔韧的颈项。
那段他曾亲吻啃咬无数次的颈项。
“你手腕的纱布快松了。”霍少德喉结上下滑动,咽了口茶,看着卜然摸了摸腕上不知何时散掉的布结,继续道:“我帮你系好。”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指如葱根,却是个掌心紧握的防备姿态。
霍少德微微前倾,指尖挑起布条灵活地打了个结,全神贯注没有触到其他地方。
“好了。”他话音刚落的一瞬,卜然的手立刻收了回去,手的主人依旧淡淡笑着,唇角弧度一分未落,似又要执起茶杯。
屋外有人敲门。
霍少德走回到卜然身边,拿过一旁的羽绒服半跪下来仔细帮人穿好,拉链严严实实从尾拉到头,只露出小半张清秀的脸。
“他们到门口了。”霍少德将轮椅交回管家手里。
大门一开,料峭寒风裹挟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卜然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肺部传来清晰的刺痛。
他仰起头,感受着阳光落在脸上,像精灵轻盈的脚步亲吻着皮肤,呢喃了句:“要下雪了。”
管家疑惑地一起看天,硕大的日头在呢,哪里要变天。
“然然!”一道凄切的女声迅速由远及近。
紧接着卜然整个被搂了个满怀,一双冰凉柔弱的手摸上他的脸,又执起他的手来回翻看,小心地碰着纱布边缘,心疼的泪水砸在手背上还是滚烫的:“瘦了这么多……”
“妈。”卜然叫。
卜易生快步替换了管家的位置,将轮椅抢过来,警惕地看着霍家一群人。
母子重逢的戏码演了足有一分钟,江名仁才带着钟秦和另一个新助理从后方姗姗走上前。毕竟是在外面,名义上卜然依旧是卜家的独子,他不好抢着出面。
这时江名仁身后快步走来一个年轻人,脸上挂着不少擦伤,肩膀上绑着三角吊带,欢快地喊道:“阿然!”
卜然立刻展颜笑出来,向魏行舟的方向倾着身体伸出手,柔声应了声:“哥。”
听到这个称呼,霍少德和钟秦的视线不约而同地一齐扫向江名仁,后者先是不咸不淡地回视了小助理探究的目光,只一瞥便把后者看得立刻低头,然后才坦然地望向另一位:“霍少爷,不多打扰了,日后相见。”
转身时,江名仁的眼神阴狠寒冷,舌尖抵着犬齿,像毒蛇吐着寒信盯上了猎物。
霍少德抱臂淡定回视,示意来者不惧。
乌央乌央的外来者如潮水迅速离开,霍少德将披着的大衣穿好,拿过助理手中的手套向地下室走去,去为这半个多月的风波划上句号。
·
第二次来霍宅,因为还要带上卜家夫妇,所以江名仁今天开了那辆迈巴赫商务。待彻底驶离了霍家范围,他闭着眼,淡淡说了声:“没用的人都下去,坐后面那辆。”
车子立刻靠边熄火。
诡异的安静中,副驾驶上新上任的助理秘书迅速用眼神在后视镜中巡了一圈——车内有老板、离奇退休的前·助理秘书、司机、卜家夫妇、卜家小孩,以及一个渺小的自己,于是果断第一个开门下车,内心为自己点了十万个赞——今天也是保住新饭碗的一天,棒棒的!
本就如坐针毡的司机先试探着把驾驶侧的门开了个缝,然后也立刻蹿了出去。
江名仁还是闭目养神没动。
卜易生和妻子孟娴面面相觑须臾,几乎确定这个“没用”里也包括自己,于是从后方钻出来,本来要从卜然那侧开门下车,就见江名仁已经收起腿,啪地按开了自己这侧的车门,于是灰溜溜地齐齐转身。
“江先生,最近公司有个外调的岗位,上级想派我去,但是我得在家照顾卜然……”孟娴在下车前停了一下。
“嗯。”
江名仁应了,就代表这事儿稳了,她感激地笑了笑,在丈夫的搀扶下了车。
江名仁这才施施然睁开眼,刚要开口,就见钟秦也从后面垂着头钻了出来,从他面前利落地一闪而过,也下了车。
“……”
眉头皱起,不满地轻轻啧了一声。眯开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追着钟秦,看小孩在易卜生诧异的目光中走过去一齐排排站在路边,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拒绝了易卜生递来的烟。
“阿然。”江名仁收回视线,侧身柔声道:“身体都有哪里不舒服?”
卜然听出对方语气中小心翼翼的示好,稍微直起身子,温柔笑道:“都还好,一会儿交给医生就可以了。”
然后相顾无言。
江名仁极少有感到局促和窘迫的时候,想搭话却不知从何开口,想如正常兄弟间抱一抱拍拍肩,却因十几年的分别束手束脚。嘘寒问暖或者忆苦思甜的话来回在舌尖打转,最后还是先捡了紧要的事:“你有意愿回江家来吗?”
“都行,您安排就好。”
“嗯……现在的话还不是时候,你再在卜家待几年,我处理好事情就把你接回来。”所有威胁到卜然的人都要照料一遍。
卜然点头:“好。”
江名仁又组织了下语言:“你被霍少德劫走这件事,与我的……与钟助理有关系,是我管理不力了,会好好给你一个交代。”
“好。”卜然也欣然应了。
“阿然……”江名仁不希望卜然跟他这么客套疏离:“和我说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虽然其实他都知道,卜易生、孟娴和魏行舟会定期向他汇报,他连卜然几岁遗精都一清二楚。
“托您的照顾,这十六年我过得很好,生活都很随心,养父母也都很尊重溺爱我。”卜然笑着,发烧使得他苍白的面容浮出一层血气,唇也更红润些,显得微笑似乎也真诚几分:“虽然您不经常露面,但无处不在,世界上应该没有比我更幸福的弟弟了。”
江名仁指尖敲了两下座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卜易生夫妇签过协议不能透漏他的存在,难道是魏行舟?是攀达?还是钟秦也接触过卜然?
但答案都不是。
卜然轻叹口气:“您送我走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
他说得很平静,侧头面向窗外。那双与江名仁相似的唇角此刻掉了下去。他抓了抓手背上一块结痂的擦伤,低下头仓促笑了一下:“那天您给我买了汉堡,当着我的面吩咐护工把可乐倒了换成绿豆汤,我一直都记得。”
江名仁试图跟着笑,却笑不出来。
是的,他一直以为卜然那时还没记事,四岁的小孩儿,哪里能听懂复杂的话,所以几乎谈什么都未避讳着他。
“当时哥哥真的没有余力保护你了,让所有人认为你在事故中丧生是最安全的……”他急于辩驳。卜然耐心地听江名仁解释送养的来龙去脉,解释他收养钟秦的理由,听完十分理解地点头:“是的。这些都是最好的安排。”
江名仁扶额。
卜然看似赞同他的安排,支持他的选择,没有责问,没有愤怒,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沮丧,也没有失落,就像所有情绪已经在经年累月的消耗中被渐渐晒干了一样。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卜然很小的时候是被宠到有些任性的,敢骑到父亲肩上招猫逗狗,是个会因为哥哥去上学没法陪他而彻夜哭闹的小霸王。就算是正常家庭的孩子,长大后安静懂事成这样的也很少见。他该夸卜易生和孟娴的家教过于成功了是么……一想到卜然在被送走后异常乖巧的表现,江名仁口中苦得发涩。
“对了,问您一件事情。”卜然突然想起什么,撑着扶手转过身,颧骨鼻尖都已经烧得发红:“在我被绑的那个周末,您是准备去看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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