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声音贯穿了林瑾瑜漫长的童年时代,此刻门外的声响似乎让记忆里的“咚咚”声也一同苏醒过来,随之而来的是林妈妈的柔声细语,轻柔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名叫“家”的声音。
门开了,站在前面的是林怀南,先出声的却是林妈妈:“小瑜,”她又恢复了往日的装扮,漆黑的头发梳得高高的,露出修长的脖颈,包裙下七厘米的黑色高跟鞋闪过道晃眼的光:“妈妈……来接你。”她说得很小心:“没提前告诉你,你爸爸他……”
林瑾瑜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不是因为他排斥或者憎恨或者有一切负面情绪,而是因为不知所措。林怀南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也不知所措。
父亲跟儿子都不出声,林爸卡在门口,好像想进来却迈不开步子,林妈妈轻轻推了他一把,把他推了进去。
玄关总共也没多大,父子两个面对着面,彼此对视了一秒后又同时错开视线看向旁边。林瑾瑜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无论作为儿子还是现在这房子的东道主,但他就是发不出声,好像突然哑巴了。
“瑾瑜,最早那本病例是不是被你撕过一次,后面散页,我找胶带粘下,你妈还有多久……”房门口,张信礼拿着好几本病例,边翻看边往外走,走到客厅中间忽然哑了声。
看来是不用问了,林妈妈这不正站在门口,连带着还来了位“不速之客”。
气氛僵得像结了冰,于林怀南眼里,儿子一直“冷冷地注视着我”。
“……叔叔,阿姨,进来坐。”到了居然是张信礼先从震惊中回神,说了话:“今天……瑾瑜生日,我们约了去复诊。”
“当然,”总算打破沉默了,林妈妈又不露声色地推了丈夫一下,说:“我和小瑜爸爸就是来送你们的,我们约好了对不啦。”
林怀南被妻子推得一趔趄,张信礼顺势引他们进屋:“您坐……不太宽敞,您随意。”
跟林瑾瑜位于中心圈、宽敞又明亮的家比起来,这个小客厅确实狭窄又昏暗,林妈妈把林怀南推到沙发上坐了,转过头来和林瑾瑜说话道:“小瑜,你也坐呀……小张也坐,都站着干什么。”
“不了,”林瑾瑜说:“不是马上就要出门。”
“不急在一时,”林妈妈朝林怀南使眼色,示意他起码开个头,和儿子说些什么:“你爸他都主动过来了,他……”
一声不自然的咳嗽打断了林妈妈的话,林怀南放下手,视线在桌面上巡视了一圈,默不作声。张信礼说:“阿姨,瑾瑜的第一本病历是不是在你那里?”
“病历?”林妈妈说:“当初……”那本病例当初早就寄给他们了,说到一半,她作恍然大悟状道:“是在上海医院看的那个病历对伐,没在我这,没找到吗?要不,阿姨帮你找找?”
“嗯,”张信礼拧开放门把手:“瑾瑜有点爱乱放东西,经常找不到,麻烦您了。”
林妈妈笑了下,说:“小瑜是很不让人省心,我是他妈妈,应该的,倒是麻烦你了。”
张信礼跟她一起进了房间,房门合上的那刻,林瑾瑜听见他说:“我也应该的。”
随着房门关上的声响,昏暗的客厅陷入了寂静。
林怀南的目光仍在茶几桌面上来回扫,林瑾瑜站了片刻,在侧边沙发坐下,不看他爸,看自己手机。
大约半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林怀南再次咳了声,说:“今天给你联系的医生很权威,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要藏着,都说。”他道:“小瑜,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林瑾瑜眼睛仍盯着手机,就在林怀南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他这个父亲的提问时,林瑾瑜开口了,他说:“您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么。”
他病程已经两年多了,如果把中学跟大学时那段反常的消沉期算上就更长,作为父亲,现在来问他身体怎么样算什么,早干什么去了?
子女和自己父母说话“您”来“您”去的挺奇怪,林怀南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不知该说什么。他当初赶林瑾瑜出去,断他经济来源有自己的理由,时至今日也仍不后悔,他只是……意外于最后看到的结果。
他儿子是个自我的小孩,不管他有多聪明,在社会生活上,张信礼比他成熟得多,林怀南一直知道这点。而在对感情的坚定程度这方面,世界上大概没几个人比小瑜更任性、更一意孤行。
这意味着一旦外部压力加大,他们很容易就会暴露出原本可能需要多年积累才会暴露的矛盾,连带着所有琐碎的、麻烦的小事也会成为动摇感情基石的推手,那会成为林瑾瑜看清这段关系的催化剂。
林怀南以为,他很快就会明白年少时候的心动是一种美好的幼稚,它之所以美好,在于它从未开始。
面对儿子“现在才想起来么”的质问,林怀南道:“医生一直跟我说,你只是轻症,调整心情就好。”
医生出于职业操守有义务稳定家属和患者的情绪,林瑾瑜的躯体症状在刚就医时并不明显,也没有自杀倾向,加之林怀南焦急咨询的一直是取向问题,无心把关注重点放在他的心理状态上,林瑾瑜被诊断为轻、中度并不奇怪,然而病情这东西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医生还说我在取向和自我认同方面没有病,这个您怎么不信?”林瑾瑜的声音很平静,全无当初的歇斯底里:“您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对此,林怀南无法完全否认,大概人人如此。
“您知道我有段时间状况有多糟糕吗,”他爸不说话,林瑾瑜就自己说:“您一无所知。”他道:“你总是一无所知。”
爸爸博学广知,又一无所知。
“小瑜,”林怀南说:“并不是这样,不管你相不相信。”
林瑾瑜说:“就是这样,不管你相不相信。”
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红油方便面的气味,林怀南望着桌面上那个橘色的、残缺的圆,道:“我不是真的要赶你走,跟你断绝关系,我是你爸爸,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尽管他赶儿子出家门的那刻说得决绝,说不管有什么林瑾瑜都要自己去面对,他要怎么都随他,但林怀南心里知道,林瑾瑜是一定会回学校的。煎熬的大三过去,虽然从未联系,好像彼此都当对方死了,可他总知道儿子在哪里,心好像就没那么悬着。
直到实习期到来,林瑾瑜忽然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这个一向自诩“有风骨”的男人才忽然宛如老了十岁。
林怀南一直以为自己不会错的,即使不屑于跟领导打交道,不屑于为了指标造出许多水货文章去发,即使评不上职称、拿不到高工资,即使不按林瑾瑜爷爷希望的职业道路走,他都觉得自己没有错,而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生活。
曾经他觉得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富裕的小日子反而自在,犯不着为了职称处心积虑和行政那边的人处关系,也无须削尖了脑袋赚钱——后来他为了林瑾瑜能有更好的生活辞职经商了。
拍也许初中都没毕业的老板的马屁比拍大学领导的马屁更让人难以忍受,但他忍受了。
曾经他觉得自己深谋远虑,林瑾瑜只是不懂爱情的小孩,为了标新立异嚷嚷自己喜欢同性,他会用适当的手段让儿子清醒——后来,一年多的杳无音信让林怀南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在这段亲子关系中的位置。
“‘不是真的要赶我走’,”林瑾瑜重复了一遍,说:“有什么意义?既定事实就是既定事实。爸爸,从那时候起,你就对我一无所知。”
当林瑾瑜第一次告诉他,他爱张信礼的时候,林怀南就坚定地认为那只是青春期小孩的错觉,后来林瑾瑜说自己是gay,他又认为是初出家门的儿子接收了新知识后对出于过往遗憾的执着而进行的削足适履,不管林瑾瑜怎样说他喜欢的人是个男人,林怀南都认为——他至多是双,他可以选择去喜欢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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