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从跟丁宇乐一样被搓头的屈辱中扳回一局。
张训张着嘴看陈林虎跟作报告似的神态,纳闷道:“我怎么觉得你语气里有点儿得意呢?”
“没有,”陈林虎脸上的笑来得快去得也快,“实话实说。”
张训有点儿郁闷,小声叨叨:“我也是真心实意的问。”
“什么?”陈林虎的眉毛又扬起来了。
“我说你刚才让猪撞了,”张训说,“太可怜了。”
门外适时响起胖猫把脸埋进饭盆传来的动静,猪在进食。
俩人回头看了眼门缝,都乐了。
刚才让人觉得犹如盛夏一样莫名闷热的气氛散去,张训才笑了一声:“我真不是瞎打听,就是没管住嘴,当然,刚才我也没管住手,实在是……”
张训说不下去了,他也不能说自己实在是太想搓陈林虎脑袋了。这像话吗。
陈林虎却突然道:“美工刀划的。”
张训愣了愣,下意识问:“谁划的?”
坐在地上的陈林虎盘着腿,对张训笑了笑:“你是一紧张就管不住嘴吗?”
张训的嘴张开又合上,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在跟一个小自己八岁的人的交谈间落了下风。
在此之前张训没有意识到自己有没有陈林虎说的那个“一紧张说话就不过脑子”的毛病——他也坚定否认自己紧张了——但陈林虎在指出这个他认为的破绽后,竟然瞅准时机抛出一个掐头去尾的非常让人具有追问欲的话题。
“你小子是不是给我下套呢?”张训说,“我就知道你这人蔫儿坏。”
陈林虎没承认也没否认:“你就是没过脑子,证明你本身是想问的。”
间接又在指出张训害臊。
张训都懒得反驳了,心想就你那反应,谁都想问两句。
尤其是他这种在察言观色方面天赋异禀的,看得出来就更好奇,但处于礼貌,张训自觉的不开口。
还是让他给下套给套住了,张训心里骂了两句,长得是个武力派,没想到还有这种心眼儿,真是人心险恶。
“我是有当老师的后遗症,看见小朋友磕着碰着难免关心两句,”张训刺回去,见陈林虎的眉头有开始往一块儿拧巴的趋势,心情大好,继而又觉得自己的行为过于幼稚,清清嗓,“说不说的看你,教育心理学告诉我们得循循善诱,不能强来。”
陈林虎沉默片刻,开口:“打架打的。”
张训“嗯”了一声,等待下文,结果陈林虎又不吭声了。
“你要么说,要么别说,算我求你了,”张训叹口气,“我说循循善诱不是让你用到我身上的,可真烦死我了你。”
陈林虎笑了起来,张训拿他倍儿没辙的样子真的很有意思。
他觉得有点儿神奇,自己竟然大晚上在一个租客的房间里,坐在地板上,跟人心平气和地聊他本来应该不怎么感兴趣的话题。
可能就因为是租客,既不是亲人,也并非同学。一个完全不了解陈林虎生活环境和过去的人,反倒令陈林虎没那么紧绷神经。
“高中班上一男的,欺负人的时候我看了,上去拦了拦,他不服就跟我打起来了。”陈林虎说道。
张训原本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竟然还能等到一个因果,很配合地接腔:“就给划了一道?”
“不是,”陈林虎摇摇头,“打完没几天,那个被欺负的就不来上学了,我才知道那男的把被欺负那人的私事儿抖搂出去,全年级传的沸沸扬扬。我就又找他打了一架,这回给划上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张训却听得说不出话。
知道陈林虎这人挺五讲四美,却没想过是这么破的相。
“那夸张点儿说这疤得是见义勇为的证明,我要是你,我能炫耀到孙子辈儿。”张训手里拿着打火机摆弄,“我还以为你干架没输过呢,这么说你那对手也挺凶猛。”
“我第二次找他,”陈林虎淡淡道,“他跟我说,要不是我管闲事儿,他也不会把事儿说出去。”
张训按打火机的手顿住,几秒无言,被烫了一下才猛地甩了甩手。
“他说所以要不是因为我,那个谁这会儿还在教室坐着呢。”陈林虎说,“我觉得他好像说的有点儿道理,他划我的时候我就没来得及躲开。”
这两句话说的没有停顿,但陈林虎却觉得有点儿艰涩。
他平淡无奇的青春期里发生的这件事,随着时间推移已经宣告结束,甚至用几句话就能简单概述。
但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忘记那一瞬间的迷茫和震惊。
“后来闹大了请家长,我爸……因为一些连带着的事儿不高兴,”陈林虎扯扯嘴角,“他觉得我办事儿莽撞,无能,不过脑子。”
张训一时找不到该怎么接口,他看着陈林虎,相信那时候的陈林虎应该也无法解释事情怎么如此戏剧化。
这一串因果链似乎完美衔接,但令人有点儿无法接受。
“我没跟我爷提过,也怕他碰这儿。”陈林虎指了指自己的眉梢,“他觉得我哪儿都是好的,疤都是干好事儿留的,他摸我眉毛这儿,我心虚。”
张训希望自己能从什么心理学什么过来人的角度来分析一下这种心理,但事实上他只来得及动了动嘴唇,半个字儿都没放出来。
“我不是计较这个豁口,我就是有点儿不明白,”陈林虎坐直身体,低声道,“张训,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在看向自己的陈林虎寻求答案的目光里,张训忽然意识到在这插曲一般的校园霸凌里,陈林虎几乎可以算是被霸凌的一份子。
这种伤害非常隐秘,刀一样插在还未彻底褪去青涩的青春期,而成长路上担当指路灯的父亲给了这把刀一个力,让它更深地刺进陈林虎的大脑深处。
陈林虎墨一样的眼里浮起困惑、迷茫和动摇,当“我是不是做错了”的念头产生的瞬间,就是他自我怀疑的开始,并且在随后的生活里并没有得到解答。
即使事情已经彻底结束,但对于陈林虎来说,这种隐秘的暗伤依旧残留,因为太渺小,甚至不足以说出口,但又像那道不足一厘米的疤,横在了关键地方,差一点儿就要划到眼睛,毁掉视力,让他看不到前路。
张训想说点儿大道理,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需要灌点鸡汤,最后话到了嘴边,叹气却先从嘴里出来。
“你处于自己的选择做了一件事儿,结果却未必如你所愿,我只是这么理解。”张训看着陈林虎,坦诚说,“我不是当事人,也不想当个旁观者指指点点。但你得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你一样,遇到这种事儿想也不想就冲上去。”
陈林虎没吭声。
他已经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得到了不同的各种回答,陈兴业斩钉截铁的否定,班主任苦口婆心的批评,各色的议论,连带着将他也卷进去的捕风捉影的传闻。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跟他说。
“你要想我说点儿什么,我能陪你骂那傻逼人一宿,”两人的距离很近,张训伸手拍了拍陈林虎的膝盖,“虎子,我肯定是偏心你的,你做什么我都觉得没错儿,我的回答不客观,没有指导性建议,不值得参考。我也不想给建议,真的,这事儿太他妈让人膈应了。”
陈林虎的神经在那句“我肯定是偏心你的”之后跟被挠了一下似的,轻轻柔柔地痒了起来。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张训这是第一回这么喊他。
不是少房东也不是全名,陈林虎突然发现,原来人真的可以因为一个称呼就变得不一样了。
尤其是在他的小名儿后边,还跟着一句“我是偏心你的”。
世界上应该没有谁,不想当被偏心的那一个。
“别拿哄丁宇乐那套往我身上使,”陈林虎听见自己别别扭扭的声音,“你是不是因为觉得我比你小,当哥的瘾上头开始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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