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训的动作顿了一下,含糊着说了声“算是吧”,把被子撂在床上,另起话题:“这个枕头我换了枕套,你睡这个。”
他镜片后边的眼睛半垂着,表情变化不大,但陈林虎敏锐地感到一些不对劲。
陈林虎对自己的交流能力一向不怎么有自信,以为是哪句话又没说对地方,看着张训还带着疲态的脸,隔了几秒低声道:“谢了。”
“嗯,”张训从鼻子里拖出一个长音,“我们仙鹤就这么贴心。”
这人报复心还有点强,老抓着“仙鹤”不放。陈林虎压下想往上翘的嘴角,咳了一声:“让我蹭住,也谢了。”
他并非不知好歹,也明白在张训这儿最方便,但就是不习惯。
一是不习惯跟半生不熟的人在小空间里相处,另一方面是不习惯伸手去接别人的帮助。
陈林虎的人生经验不够多,所接受过的所有教育都在加固他需要靠自己解决烦恼的理念,他能做的越多,就越接近他心中理想的完美成年人的形象。
也不知道张训是不是看透了他这种心理,摸清了他脉门一样总能递出最让他舒服的台阶。
陈林虎有种像是小龙虾蜕壳时被看到的微妙感,张训掀开水草看到了,然后又装作不知情一般重新盖上,甚至还盖得更厚更隐蔽,怕陈林虎就这么不蜕壳了似的。
这奇妙的比喻让陈林虎觉得好笑,生出些许暴露之后破罐破摔的坦荡,不用绷着神经,这声“谢了”反倒说得更顺畅。
张训看他道个谢还认真正经的脸,嘴上叼着的烟笑得直抖:“省点儿你的谢吧,我也不能看青少年大半夜在街头流浪啊。”
这词儿陈林虎不太乐意听,他成年人一样的交流,张训却跟照顾小孩儿似的回答。
他抿了抿嘴没吭声。
跟略显空荡的客厅比起来,卧室塞得满满当当。
一米五的双人床尾摆着简易书架,乱七八糟的书籍从架子上一路蔓延到地板,连床上也扔了不少,只空出半边睡觉的空间。
屋内没开顶灯,书桌上台灯亮着软黄色的光,笔记本电脑屏幕停在文档界面,桌上还摊着几张又写又划记录零碎文字的稿纸。
陈林虎大致扫了一眼,电脑文档和稿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和按灭了不少烟屁的烟灰缸一起证实张训的确工作到凌晨还没结束。
“我腾腾床,”张训背对着他弯腰收拾床上的书,“完事儿你就休息吧。觉浅吗?浅也忍着吧,我活儿没干完呢,你就把打字声当白噪音催眠自个儿吧。”
“你忙你的,”陈林虎过意不去,走到张训旁边,想接手捞书的工作,“我来。”
张训正说着“条件艰苦,小同志要努力克服”,没听到身后陈林虎靠近的动静,只觉得身旁猛地多出一团火,肩膀挨着他。
陈林虎身上原本的那件衣服丢进了脏衣篮,现在的这件是无袖衫,皮肤上的热度很快就浸透了张训的衣料。
在凌晨三点的房间里蜇了张训一下。
没等陈林虎弯腰捞书,就感觉到身侧的张训后退了一步,跟他拉开距离。
陈林虎愣了愣,转头看张训。
后者也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突兀,脸上的笑堆得更重:“书放地上就行。”
“哦。”陈林虎从靠着墙的那侧捞出三四本书垒起,犹豫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眼张训。
张训的脸色在台灯散漫的光下显得很是疲倦,一笑就眯眼,但笑得让陈林虎觉得别扭,好像他镜片后的眼眯起,连带着也把情绪遮掩过去。
陈林虎想了想,觉得刚才碰他那一下后,张训才这样的。
再想到张训挂了一排的毛巾,陈林虎垒书的动作慢了不少,犹豫犹豫还是问道:“你洁癖啊?”
“啊?”张训一顿,随即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啊。”
陈林虎有些理解了:“难怪你打架要轮家伙。”
原来是怕沾手。
“不早说,”陈林虎觉得张训刚才后退的那一步跟踩了电门似的,几乎是条件反射,迅速且慌乱,于是把手里的书放下,捞起空调被和枕头,“我睡沙发也行,你别慌。”
张训在“你别慌”这三个字过后,仿佛听到自己裹着铁皮的心脏被“咣咣”砸了一通。
痛斥自己竟然欺骗正直孩子的同时,张训心想,之前老陈头说他孙子乖,我还以为他老花眼更严重了呢。
到底还是人老眼毒,一看一个准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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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陈林虎到底也没去那个跟他身高比起来显得娇弱无比的沙发,张训给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但又觉得自己是被坑的傻小子的理由。
“我最近在尝试治疗轻度洁癖,”张训信誓旦旦,“决定以毒攻毒,你现在是治疗的一环节,就别想着睡沙发打地铺了,地板让刨完沙不洗脚的虎哥踩过,沙发让吃完化毛膏的虎哥吐过。”
这回轮到陈林虎膈应:“我刚才还坐沙发上了,你怎么不早说?”
“啊,”张训说,“我不是让你换衣服了吗?”
陈林虎也懒得跟他掰扯,多看张训两眼,确认他是真不介意后,才又整理床铺。
书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从一看就晦涩难懂的类型到陈林虎也看过的小说,还夹杂着不少漫画,陈林虎看到一本厚厚的字典,抽出来放张训桌上:“给,你的文化板儿砖。”
张训看见自己那本《现代汉语大词典》,反应几秒才明白“文化板儿砖”是什么意思,不由想笑:“是挺像,你还挺会起名的,那我那根铁拐棍叫什么?”
“知识铁棍,”陈林虎随便编了个名,“你上次不就拿的这个,这回怎么换装备了?”
张训被他一本正经扯淡的样子逗得直乐,烟叼在嘴里抖来抖去:“哪儿能次次都拿棍打,真打出毛病我反而该倒霉了,还得给对门添麻烦。”
“那男的常来?”陈林虎听出重点。
“差不多吧,见过几次,”张训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把玩着桌上的打火机,“没钱就来,有时候喝多了也来。”
陈林虎没在宝象市鱼龙混杂的家属院里住太久过,他从小就跟着父母住邻居互不来往的小区,对这种刁民见得少,厌恶地皱眉:“没人管?”
“管,怎么不管,”张训不以为然道,“拉过架,吵过,四楼冯哥你也见了,也动过手,还报过警,拉进去关几天就放了,没办法。来这儿闹还能帮个忙,他去丁姨单位堵,在丁宇乐放学路上拦,你帮得到?”
陈林虎一发现自己竟然还低估了人不要脸的程度,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这地方和陈林虎长大的邻里关系冷漠的城市完全相反,人们亲近又油滑,热心又市侩,烟火气儿旺又藏污纳垢,像是堆满怀旧杂物的小房间,怀念,但布满灰尘。
想到蒋向东那张油汪汪的脸,陈林虎就厌烦,但不想可着这事儿嚼舌头,抿着嘴坐到已经收拾好的床上。
“你也用不着在意,”张训看着他笑了笑,“有的人就这样,你不把他打死,他就往死里恶心人。但你真把他打死,你就成了坏人,他能用一己之力把你拖下水。”
陈林虎心如坠铅,并没有因为张训的安慰而看开多少,反倒因为张训说的好像过于正确而更添堵。
他“嗯”了一声,斜靠在床头,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两眼,蚂蚁似的爬满书页的文字,光注释陈林虎都得看半天。
张训见陈林虎的表情绷得更紧,也不知道他是因为刚才的深夜闹剧而恶心,还是因为看的那本砖头书而烦躁,总之光看这脸色,张训就识相地闭上嘴,晃晃鼠标准备修改自己出门前写的那一段稿子。
“我刚才打得太重了?”陈林虎的声音响起。
张训愣了愣:“什么?”
“打得太重,”陈林虎抬眼看他,低声道,“那男的会不会找你对门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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