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同人)有姝(下)(7)
阎罗王见他如此,连忙转移话题,“罢了,今天暂且放过你。听说玄光帝要整顿户部,你这是中选了?知道外界把按察司唤作什么吗?”边说边替他抚平衣襟,梳理头发,置于桌下的手却舍不得放开那纤细的脚踝与修长的玉足。
因他动作细微,旁人只觉得赵郎中坐直之后,衣服和头发自动展平理顺,倒也没觉得奇怪,又见对方脸色红润,不似有病,就歇了叫太医的心思。外面那些威虎军气势惊人,在他们盯视之下来回走动真的需要莫大勇气。
有姝果然没再思考自己是不是个渣男的问题,好奇询问,“外界管按察司叫什么?”
“鬼门关。入了此处,等于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知道外面那些勋贵,有多少人想弄死你们,再一把火烧掉这些账册?不是十之八九,而是十成十。你们,还有玄光帝,已是全朝廷的敌人。”
有姝“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脸上始终不显惧色。
“为了玄光帝,你当真连死都不怕?”阎罗王语气微酸。
欧泰等主子玩够了才走进来,正巧把这句话听进耳里,掩面腹诽:玄光帝、阎罗王,不都是你一人吗?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醋?
有姝坦诚道,“我之所以不怕,首先是因为我愿意为主子牺牲一切,其次是因为我相信你。你会保护我,我知道。”
“那你有没有觉得对本王很不公平?你为了另一个人赴汤蹈火,却要本王为你倾尽所有。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有姝愣了许久,然后抬起胳膊就想狠狠扇自己两耳光,却被哭笑不得的阎罗王抓住手腕,无奈道,“本王逗你玩呢。你是本王的朋友,本王自然会护你周全,相信你的心情也是一样。待到来日本王有求于你,你可不要推拒。”
有姝大松口气,连忙说好,却再也不敢去想自己是不是两个都爱的问题。他情商不够,感觉脑袋快炸了。
众人见赵郎中一会儿扭动呻吟,一会儿抬起手,对准自己脸颊要扇不扇,纷纷在心里叹气:难怪赵郎中不怕死地跑进宫请命,原来是个疯的。唯独欧泰暗笑到内伤,却又担心被主子灭口,只得坐得远远的。
第82章 王者
阎罗王仿佛得了空闲,一整天都陪在有姝身边查账,看着他用朱批迅速勾出存在问题的条目,并做好注释。他不像其他几个官吏,手边均摆放着算盘,看一会就噼里啪啦拨弄一阵,看一会儿又拨弄一阵,速度十分缓慢。他几乎想都不用想,一眼望过去便是几个红叉,爽快的很,查完一箱紧接着又开一箱,半个时辰的工作量等同于别人忙碌几天的成果。
阎罗王见他眼角微微发红,心疼地劝慰,“慢点查,不急于一时,当心把眼睛熬坏了。”
有姝用精神力回道,“你不明白,主子已把户部全员抓入天牢,这些人在朝中根深叶茂,定然有人为他们斡旋,更甚者还会抹除罪证,反咬一口。我们若是晚一点,他们就会快一步,许多内情就再也查不出来了,而主子将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阎罗王定定看他半晌,喟叹道,“说来说去,还是在为玄光帝考虑。你且放心,他是真命天子,朝中那些权贵奈何不了他。”
“他再强大,终归是一个人,我能帮他一点是一点。”有姝摇头。
“他怎会是一个人?他是皇帝,全天下都是他的。”阎罗王语气颇为不屑,眸光却微微闪烁。
“怎会?帝王才是全天下最寂寞的职业,因为站得太高,所以离周围的人也就越远。我不敢说与他并肩作战,但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守候却是可以的。你也是皇帝,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你应该懂。”有姝认真回望。
阎罗王沉默良久才猛然把人拽入怀中,狠狠揉了两下。若非场合不对,他真想撬开他齿缝,好好尝尝他唇舌的味道,看看是不是与他说的话一样,又甜又暖。
欧泰坐在一旁看似发呆,实则侧耳聆听两人的动静,对赵郎中不知不觉讨好人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瞧主子感动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吧?
然而在普通人眼里,情况却是这样的:赵郎中又发病了,好好查着账就开始狂摇脑袋,把官帽摇歪,头发也摇散几缕,看上去越发像个疯子。一天三疯,再这样下去就该抽起来了吧?真的不需要看太医?
这样想着,便有一人试探道,“赵郎中,我观你面色不好,是不是找个太医来看一看?”
“我没事。”有姝狠狠瞪阎罗王一眼,这才冲同僚摆手,然后拿起一本账册继续翻阅。他一面勾画一面与阎罗王吐槽户部已烂到根儿里的贪腐情况,顺便把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子夸得天花乱坠,直说他是人民的救星,正义的使者云云。
阎罗王忍笑道,“他再厉害,若是没有本王对地府的整顿,同样无法挽救大庸国祚。凡间之殇,究根结底还是源于六道轮回之乱。”
有姝也明白这个道理,认真点头,“对,你也很厉害,你们两个都厉害。”继而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阎罗王整顿地府的手段,仿佛与主子整顿朝纲的手段如出一辙?
阎罗王见他面露狐疑之色,立刻转移话题,“贪墨库银的手段极多,但有一条是最匪夷所思的,你想知道吗?”
有姝一面查账一面点头,阎罗王这才继续,“库银由库兵看守,而这种职位往往是世袭的。库兵若是得了子嗣,在其五六岁的时候就会把抹了麻油的鸡蛋塞入他后庭,以扩充容量,日日夜夜勤练不辍,待到成年,那处足以容纳八十两左右的银锭。每到轮班的时候,库兵们会各自拿取足量的库银塞入体内带出去,年深日久之下,这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如此,也就毫不避讳,每到下职,往库房里一看,竟然全都是白花花的屁股。每人每天拿八十两,总共上千人的库兵,积年累月下来会贪走多少两?”
有姝略一估算,得出一个天文数字,不免露出骇然之色。
阎罗王摸摸他脑袋,喟叹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所以说,能把一个国家蛀蚀一空的往往不是所谓的权贵,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吏。玄光帝已修改律法,意欲将户部上下斩尽杀绝,也是情有可原。”
他生怕有姝反感自己狠绝的做法,这才有现在这番话。
有姝哪里会质疑主子的决定,自然连连说主子英明。一人一魂边查账边聊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闻听酉时的更鼓声,欧泰拊掌道,“好了,该下值了,你们把查过的账目汇总一下,交给赵郎中审核,若是没有问题便各自散了吧。”
阎罗王留下一句地府有事,也跟着消失不见。有姝试图挽留,却只抓到一团虚无,心里正空落落的,就见主子缓步入了偏殿,神色颇为冷沉。
“查了多少?”他径直走到主位坐定。
有姝立刻忘了之前那点小空虚,拱手道,“启禀皇上,查了两箱。圆光二十年之前的老账或可在三天内查完。”
其余官吏面露愧色,低声道,“启禀皇上,吾等能力有限,只看了二十二本。”
这是正常人的速度,但与赵郎中一比,实在是不够看。有姝忍不住挺了挺胸脯,露出骄傲的神色。他对自己的智商向来极有信心,不怕输给任何人。两相比较之下,主子定然会更看重自己。
玄光帝以拳抵唇,轻轻咳了咳,这才冲小公鸡一样的赵郎中招手,“把有问题的账册拿过来让朕看看。”
有姝指着自己桌边的两口大箱子,“启禀皇上,已审过的账册全都存在问题,而且极为严重。”
玄光帝并不感到意外,命魏琛把两口箱子搬到自己寝殿去,然后看向另外几人。诸人心领神会,立刻说这二十二本账册没有问题。有姝却对这些凡人的能力表示怀疑,当他们半跪回话时,已哗啦啦翻了五六本,眉头皱得死紧。
“怎会没有问题?你们究竟是怎么查的,如此大的纰漏都没发现?”也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纯粹是觉得他们辜负了主子的信任,有姝上前几步,指着其中一本账册说道,“这是圆光二十一年的购粮账薄,分明被户部贪墨掉四十八万两,怎么没有标注出来?”
负责审查这本账薄的官吏脸色惨白,接过看了又看都没发现任何问题。
有姝恨铁不成钢,从书架上翻出圆光二十一年的各县邸报,言道,“我曾阅读过丽水府历年来的邸报,所以印象深刻。圆光二十一年,丽水及其附近州府并未发生任何灾害,但户部却支出一笔二十万两的赈灾款,后又支出二十八万两的购粮款。而我曾代为掌管丽水政务,知道府库并未接收过这两笔银子。换一句话说,这是户部为了贪腐而假造的条目。你们再看看,这一年,全大庸三十四个州府,竟有二十一个报了天灾,这其中又含有多少水分?会不会存在地方官与户部勾结起来虚报灾情,共同贪墨赈灾款的情况?查账不仅仅是查看账面是否平衡,还得结合实际情况。”
他说得轻松,却完全没有想过,旁人哪里具备与他一样超常的记忆力,连某一年某一地发生了何事都还历历在目,且结合到账目中去。他边说边把余下的几本账册看完,竟一连指出许多错漏之处,尤其是饷俸类账册,简直是胡编乱造、一塌糊涂。
“启禀皇上,这本账册问题更大。微臣记得十年前威虎军已死伤过半,然而户部却并未消除死亡将士的军籍,而是照常给他们发放军饷。威虎军是您的亲兵,这些军饷您有无收到?若是没收到,又入了谁的口袋?其中内情还需彻查。”
不过一刻钟,他已连续指出几桩足以颠覆户部,撼动朝堂的特大贪腐案,叫一众同僚冷汗淋漓,肝胆欲裂。赵郎中果然是个疯子,嫌事儿还不够大,非得把天给捅破吗?
然而天塌了,自然有高个儿的给他顶着,尤其那人最爱的就是他这幅忠正耿直的模样。玄光帝接了账册许久不言,正当大家以为他会雷霆震怒之时,他却站起身,走到赵郎中跟前,用力呼撸对方脑袋,赞道,“好样的,不愧为朕之贤臣,国之栋梁!”
我被主子表扬了?摸头了?主子说我是他的贤臣?有姝被揉地东倒西歪,脸上却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玄光帝还想揉他两把,又碍于旁人在场,只得罢手,“你们都跟赵郎中学着点,查账之前先把相关资料搜集详尽,免得被假账糊弄过去。天色不早,各自还家吧。”
众人面红耳赤地领命,跨出殿门后遥望天边的火烧云,忽然感到一阵心悸。这是腥风将起,血雨将至的征兆啊。
唯独有姝心里存着事,走了几步又转回去,冲台阶上的玄光帝拱手,“皇上,您是不是准备彻夜翻查我等审过的账册?您白天日理万机,晚上通宵达旦,身体怎么受得了?微臣查过的账册均已记在脑海,您若是信得过微臣,微臣回去之后把所有问题汇总编撰,呈给您查看,那样能省去许多时间,也不会累着您。”
他言辞恳切,表情真挚,可见并非溜须拍马,而是实打实地把皇上的健康问题放在第一位,叫人听了无比舒心。玄光帝目中隐隐泛出笑意,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有姝只要尽到心就好,并不需要多少回报,热切而又贪婪地偷觑主子一眼,这才躬身告退。是夜,他正奋笔疾书,却发现烛光暗淡了很多,抬头一看才知是挚友来了,连忙把桌上的一沓宣纸拢到臂弯里,用手掌盖住。
阎罗王已在一旁看了许久,语气略显怪异,“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这些条目与你白天查过的那些账册有出入。你记忆力绝佳,定然不会犯这种错误,难道你是故意的?”
因毛笔扔得太快,有姝指尖、衣袖、前襟沾了许多墨点,看上去十分狼狈,且手忙脚乱、满脸心虚的模样越发显得可疑。阎罗王绕着他走了两圈,见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于是笃定道,“你果然是故意把账目弄混了,你就不怕玄光帝责难?要知道,他行事极为小心谨慎,即便你做好总账,他还是会亲自把老账翻看一遍,以作校对,届时定然能发现问题。”
他把脑袋越埋越低的人扯进怀里,附耳道,“有姝,你不是那种糊涂人,你想干什么?讨骂?”有时候,他真的搞不明白这颗聪明绝顶又单纯无比的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有姝做贼心虚地四下看看,又把窗户关严实,这才低语,“我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除了你,本王还认识哪个大活人?”
“那就好。你说得没错,我是故意把账目弄混弄乱,但我并没有删改,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行了。”有姝抓抓滚烫的耳朵,神情极为羞赧。耍这种小手段,他还是第一次。
“然后呢?你就不怕玄光帝质疑你的能力?”阎罗王越发弄不懂有姝的想法。在心爱的人面前,不应该呈现出最好的一面吗?怎么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有姝用袖子遮住半张脸,闷声道,“有一个成语叫‘欲扬先抑’你知道吗?你看,我先把弄混的账目交上去,让皇上注意到老式记账法的不足之处,然后我再假装苦恼、思索,继而提出新的记账方法。两相一对比,前后一衬托,岂不显得我举一反三,能力不凡?你说皇上会不会对我印象深刻,会不会从此加以重用?唯有拉近彼此距离,我才能找到机会。否则像今天这样,我在偏殿查账,他在正殿办公,时间到了各自散去,案件终结各归各位,下回见面会是什么时候?我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若再不抓住这次机遇,要等到何年何月?”
阎罗王盯视他良久,这才缓缓地,低低地笑开了。见鬼,为何连耍起小手段的有姝也会这样可爱?欲扬先抑?亏他想得出来!
有姝另一只袖子也捂到脸上,感觉羞耻极了。
“遮什么遮,叫本王看看你这张抖机灵的小脸。”阎罗王已是笑不可仰,把他双手扯开,拉到近前细看,“瞧瞧,已经红得发紫了,让本王摸摸看。”探手一摸,越发笑得大声,“真烫,你且等着,本王去厨房找一枚鸡蛋。”
“拿鸡蛋做什么?”有姝左躲右闪,眼泪汪汪。
“在你脸上烫熟了当宵夜吃。”阎罗王再也忍不住了,把人拉进怀里又是掐脸又是捏鼻,更恨不得剥光了拆吃入腹。
因为把柄被人拿住,有姝丝毫不敢反抗,头发、衣襟均被揉得一团乱才小声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成吗?”
阎罗王又是一阵大笑,应承道,“行,本王绝不告诉旁人。你的新式记账法总结好了吗,拿来给本王看看。”
终于揭过这一页,有姝长出口气,连忙把早已撰写好的一沓卷宗递过去。阎罗王边看边点头,不得不承认有姝的脑袋瓜的确聪明,就是手段太生嫩了一点儿。但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完全无需改进。
一人一魂讨论到半夜,闻听子时的更鼓声才并排躺下,沉沉睡去。
翌日,有姝带着一沓卷宗去乾清宫觐见,因昨晚被抓包,难免有些紧张,跨进殿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也不知玄光帝站在何处,竟立刻迎上来将他抱了个满怀,温声提醒,“小心脚下。”
熟悉的龙涎香充斥着鼻端,令有姝有些醺醺欲醉,他不着痕迹地深呼吸,想把主子的气味装进肺里。
玄光帝睨视他微微抽动的鼻头,嘴角飞快翘了翘,等人站稳之后才克制有礼地收回手臂,问道,“赵郎中,账目整理妥当了?”
“妥当了,皇上请看。”有姝抖着手呈上一沓卷宗,黑亮眼瞳这里看看,那里瞟瞟,就是不敢直视圣颜。
玄光帝一面轻咳一面接过卷宗细看,又命魏琛把昨天的老账一并拿来核对。他此番行径果如阎罗王所料,十分谨慎严格,若是哪里出错,绝对逃不过他的法眼。昨天还想入非非的有姝,现在却懊悔不迭,额角不禁冒出一粒粒细汗。
玄光帝捧着账册查阅,时不时瞥他一眼,神情极为莫测。大约三刻钟后,他扔掉卷宗,诘问赵侍郎为何做事如此马虎,竟一连弄错好些条目。
有姝噗通一声跪下,用发抖的嗓音请求恕罪,然后力陈老式记账法的种种弊端,辩解说自己被弄晕了才会频频出错,又说从中吸取了教训,总结出一种新式记账法,恳请皇上仔细一观,对比优劣。
玄光帝转过身,走到窗边眺望远方,背影十分威严冷酷,叫有姝心惊胆战,冷汗淋漓。然而他若是换一个角度从前面去看,就会发现玄光帝的脸庞已经扭曲变形,不是因为失望愤怒,而是极力憋笑。有趣,太有趣了!与有姝相处的每时每刻都能让他乐不可支。
有姝结结巴巴说了一大堆,这才翻出用新式记账法总结的账目,恳请皇上再次查阅,趁皇上还未转身的片刻,用袖子飞快擦干额头上的冷汗,然后揉了揉心悸不已的胸口。
玄光帝等猛烈的笑意尽皆消散才转过身,先把有姝扶起来,然后接了账册查看,许久之后颔首道,“此法大善!魏琛,把各部尚书全都叫来,朕要让他们看看这种新式记账法,此后各部递交的账册均要沿袭此法,并且载入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