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魔物要上天(73)
听到金叵罗从大门离开的声音,倚在厅门边的人缓缓咧开了嘴。
哎呀呀,真是听话。
听话到,自己都觉得不习惯了。
这老怪物,真是宁作一只奴才狗, 不为一只傲骨妖啊。
他轻抚着眼上的白布,觉得自己这主意真是好极了, 可算没有再被认出来。
多亏刚才在屋里陆少爷又睡着了,自己才能出来活动一下筋骨。
夜里他的身子比白天好得多,不再那么疼痛难忍。
老怪物离开的这一小会儿,自己行事的时间还是够的, 毕竟何记的馄饨即使在半夜都是有饕客排上长队的,可谓一碗难求。没有半个时辰,他是回不来了。
花莫言嫌眼睛上的白布拘碍,想解开脑后的结,却发现这一条绷带已经被赋上了咒法,变成了一个寻常人解不开的死结,只有施法之人方能解开。
勾起嘴角,啧啧,看来又是老怪物弄的,真是护主心切。
不碍事,反正区区一块白布又挡不了他视物,略施个透视法术让视线穿过白布不过雕虫小技。
抬起头,以前陆宅上空总有乌鸦盘旋。
今晚似乎它们都倦了,一只也没有。
那个聒噪的女人也早就睡熟了。
他松口气,丢下手里的拐杖,野猫似的敏捷地蹿上屋顶,坐在屋脊上,举目四望。
只见莹白的月光下,整个金陵镇犹如覆上一层薄霜,亭台屋宇晶莹宛如玉饰冰雕。
这个镇子,看起来平平无奇,与他去过的无数个小镇并无什么不同。
但是,妖气却异常地重。
花莫言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四面八方一层层的妖气环绕。
此镇明明妖气这么重,却又安宁平静,确实不寻常。
可惜风水堪舆之术是他的短板,不然倒可以好好研究一番。
他想起之前在金叵罗身上看过一些奇怪的发光符文,有如蝌蚪般在金叵罗的血肉中游走,时隐时现。
那是一种叫翀文的古老文字,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老怪物身上,老怪物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它们的含义。
花莫言倒是有在古籍上看到过翀文的记载,可惜并不精通,加上那些符文出现的时候没有固定的组序,全是在乱窜乱走,金叵罗也很少愿意跟他长期接触,所以他没有机会完全看明白。
勉强读懂一句,大意是,这个镇很特别。
但究竟怎么个特别法?花莫言也不是太了解。
不过,别的不重要,这里妖气重,这就够了。
妖气重,说明……附近的妖足够多。
花莫言欣慰地笑笑,当即咬破食指,以血在下方的瓦片上画了一道蛇形符。
聚妖笼。
【吾以吾血,大祭妖神,有请亲临庇佑】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以血祭妖,更不是指望得到妖物的庇佑。
只是以符文制造出一种假象,以此符引来一些愚蠢且贪婪的低等妖物,收入符中。
好比捕兽的笼兕里,总会撒上一些诱饵。
四周一片寂静。
墙下一株草被风吹过的声响在屋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很快,四面八方隐隐中传来一阵阵寻常人听不到的私语。
“那里。”
“那个宅子。”
“那个人今晚不在。”
“太好了。”
“太好啦。”
……
上次在夜里,那个金叵罗不在的晚上,花莫言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这些妖物对金叵罗熟得很,语气中满是畏惧。
花莫言低垂着头,静静地耐心等待。
没过多久,他看到自己画的血符隐隐变幻的形状,蛇形头尾相衔,成为环状。
聚妖笼已成。
看来已经有不少智商极低的小妖上套了。
花莫言嘴角微扬,轻轻念起了咒,缓缓将右手掌心盖在聚妖笼上。
巴掌大的聚妖笼中瞬间响起了鬼哭狼嚎之声。
但只是一瞬,那些声音便像被什么吞噬了似的消失不见。
花莫言收回手掌,低头去看。
掌心有十余道极细的银色划痕,它们闪了闪,很快隐入骨血。
才十来只啊,太少。
花莫言不免失望之情涌上眉眼,撇了撇嘴。
要形成妖骨,像这样低等级的小妖的妖气,至少需要吞噬九百九十九只才够。
不过,十多只妖物的妖气,也勉强可以缓解他的一些痛楚了,先凑合着用吧。
花莫言运着功调息,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中开始掺杂了淡淡的异物感,略有不适。
犹如一池清水中,猛地滴落了几滴黑墨,正缓缓洇开。
新入的东西与自己的魂魄相斥相生。
师父说过,噬妖之术一旦开了个头,就会堕入妖魔道,再不可回头。
这难道就是妖化的征兆?
心中失笑:妖物修炼几百年都未必能修成人,而从人变成妖,原来这么容易!
他从来没想过会用上这个法术,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选择。
老怪物明明可以灭了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他可绝不会认为是老怪物对他心软……老怪物一定是在打其它算盘。
这副皮囊终究不是他的,以他现在的能力和人魂之质,又无法移魂到他处,只能通过噬妖之术生造妖骨,才有可能逃脱出封印之苦。
喉间浮上一阵苦涩。
明明他只想好好做个人,为什么却要受到这样的层层阻挠,历尽种种艰辛。
现在人是做不成了,只能沦为妖孽!
都怪那个老妖物……!
明明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就可以换副心仪的皮囊,两不相干。他却非要多管闲事!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跟他作对?
老天跟他作对,仇家跟他作对,陌生人跟他作对,就连老怪物也要跟他作对。
他确实不是个好人,但,这都是被他们逼的。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当了那么多的驴子,人间丑态早收入眼底。让他又怎能若无其事地当个好人呢?
手指握得格格作响,青筋跳起。
好啊,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
镇东头的夜市。
温暖而热闹。
已经过了三更天,这里仍然人头攒动。
各式食物的香气在空气里流动,酸的,辣的,甜的……混杂交汇成了浓郁的让人愉悦安心的气味。
食客们三五围作一簇,或坐或立,谈笑风生。
何记馄饨的老板娘疲倦又熟练地将一份新的馄饨撒上葱花,放上煎蛋,打包。
这兴许是今晚第一百多份。
一手将馄饨递过去,一手伸出去等着收钱。
不经意地抬眼一看,老板娘瞬间睁大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凝住。
刚刚接过馄饨的客人长身玉立,穿着一袭深灰色的长衫,俊美得有如刀削斧刻般的脸颊在灯光下透着苍白清冷。
长得真好看啊。老板娘脑海里只剩这一句话。
客人把两枚铜元放在她的手心,没有多逗留一秒,转身径直离去。
“老板娘,来一份三十个的,加青菜!”
顾不上多看他两眼,后面排队的客人催得她爽利地应了一声,重新弯下腰,将一笼数好的馄饨下了锅。
何记馄饨摊坐得满满当当,一个空板凳都得等上老半天。
好不容易有个人抹着嘴懒洋洋地站起来,立马有人捧着碗乐呵呵地坐了过去。
那人眼角漫不经心地斜飞一眼,扶着细边眼镜笑笑,跟老板娘道了声别,飨足地汇入了人流之中。
沿着街边的青石板路缓行,左拐一段,人流渐渐稀疏。再前行数百米,远离了夜市,便只剩他一人在昏暗的路灯下踽踽独行,刚才满耳的喧嚣也都没有了。
真冷清啊。
他淡淡地想。
前方路面横过一道长长的影子,像是墙内有棵树伸出了斜逸的长枝落下的。
不知是桃树,杏树,抑或是李树?若是一枝开满了桃花的桃枝,那该多好啊。正好折下一朵,送给她。
他缓缓抬起头,怔了一下。
他看到的不是树枝,而是一个人。
那人支起修长的左腿,侧坐在前方的墙头,搭在膝盖的左手里拎着一袋馄饨。
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扶了下眼镜,轻启薄唇,对墙头上的人说道:
“哟。许久未见啊,鬼君大人。”
月下,墙头上的人微垂下俊美无俦眉眼,冷冷地看下来。
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喉间低沉的嗓音比眼神更冷,一字一顿地从唇间吐出:“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每一个字,都犹如从地底的深处传出。
☆、第89章 人心
“哈, ”那个人仰着脸,摊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口气颇有些从容不迫, “你应该可以感觉得到, 你的东西并不在我身上。我只是曾经受人之托,做了一个小小的手术罢了。你要找的, 不该是我。”
墙头之人淡淡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他眼镜片底下的眼眸浮起笑意:“在下吴清越, 是一名手艺人。”
“吴清越……”墙头之人似乎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半晌,才继续问道, “那个委托你的, 是什么人,现在哪里?”
吴清越轻轻地叹气。
“若是我知道, 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锋一转,“但我除了知道他是一个道士以外,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连他姓什么, 法号是什么,通通都不晓得。他是个厉害的道士, 曾经救过我一命,所以他让我取走你的心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能力去回绝。他总是云游四方, 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我,也不是想见他,就能见到的。”
墙头上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吴清越,那两道目光像是要把他的脸盯穿、盯出两个洞来;更像两枚长钉要将他纸片似地钉在地上。
吴清越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虽说我在你尚未完全复苏之时擅自取走你的东西对你大不敬,可我万万没有要加害你之意。作为交换,我还专程给你安了另一颗心呢——玲珑剔透,品质卓越,万里挑一,独一无二!那可是我手头上藏品中的最好的一颗啦。话说起来……鬼君大人用得可还习惯?”
可笑,怎么可能会习惯?
墙头上的人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感受得到胸腔里那枚心在轻轻跳动。
他冷冷地道:“我即使没有心,也不会死。”当然,有胜于无。
顿了顿,“那是什么的心?”胸腔里这颗心,比起他原先的心来,简直是无用极了。
吴清越微笑:“那是一颗人心。”
墙头上的人发出冷哼,腔调里颇为鄙夷:“人心。”
怪不得如此不经用。
“那颗心是我从一个坚韧不拔的人身上取来的,他死于战|场之上,因为不愿投降,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有,难得这颗心质地优良又保存完好,让它留在一具即将腐败的尸体里,实在是太可惜了。”吴清越摇摇头,像是看到了一枚明珠掉入了粪坑里忍不住徒手捞起一样。
他见墙头之人未再说话,便道:“既然已经被你发现,那么,我也不必再躲躲藏藏啦。鬼君大人,我现住在金陵镇外河岸边的春秋戏苑货船上,如若还有事要问,大可以来找我。”说着,他想起什么,轻笑起来,“若你不方便亲自出面,让你的乌鸦过来知会一声也是可以的,下次,我绝不会再把它抓起来卖啦。”
墙头上的人眉毛微微一挑,正要再说点什么,眼角不经意瞥到手里的那袋馄饨。
已经过了这么久,再耽搁下去,估计要糊在一块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