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乡(253)
小孩子不必作出什么反抗,只要表现得不听话一些,问话不答,看起来孤僻一些,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自然也不会想给自己找个刺头麻烦回去。
等到后来他再大一点,懂事了,就觉得连有血缘存续的亲生父母尚且可以抛弃他,何况是素昧蒙面的陌生人。
——但梦境的走向似乎有点奇怪。
年幼的许暮洲在楼梯口坐了一会儿,就见有人从楼梯上走了上来,走在前面的是他的生活老师,后面跟着一对中年夫妻。
年轻的生活老师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将许暮洲从地上抱了起来,然后交给了身后的人。
许暮洲下意识地想挣扎,但又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挣扎。
他在梦境里越陷越深,被男人接过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的脸迅速地变得年轻起来,有些微胖的身材开始抽条,身上笔挺的西装飞速褪色,最后变成了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
许暮洲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他像是一只海面上的小船,被梦境裹挟着一路向前。
下一秒,男人忽然惊恐地收回手,将他扔在了地上。
“我不能,我——”年轻的男孩大叫道:“我不能要他,我要他我就毁了!”
许暮洲摔在楼梯上,右手肘和膝盖上磕破了一块皮,火辣辣地疼。
原本还能维持正常运转的梦境被这一声惊叫惊醒,开始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画面层层叠叠,许暮洲一会儿觉得自己长大了,在领奖台上拿着年度奖学金,一会儿又重新回到了孤儿院的活动室,面对着生活老师,大声地辩驳着自己并没有偷东西。
唯一不变的是年轻男人的惊叫和大喊,那些尖锐刺耳的声音像是没有被画面影响,持续不断地在他耳边远远近近地叫喊着,像是一群被放大无数倍的苍蝇嗡鸣声。
许暮洲被吵得头疼欲裂,挣扎着想要逃离开这个永无止境的噩梦循环。
然而紧接着,许暮洲忽然觉得,他的手被握住了。
握住他的那只手比他的手掌大一些,但感觉有些凉。
梦中的许暮洲下意识往身边看去,身边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但那些惹人厌烦的声音却像是被人抽走了一般,面前扭曲的画面和楼梯也变得安静起来。
于是他像是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住了那个感觉。
严岑担忧地看着床上许暮洲,推他的手已经伸到了一半,却不知为何他又停止了折腾,紧皱的眉头略略舒展开一些,重新睡过去了。
许暮洲前几分钟折腾得太厉害了,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睡也睡不安宁,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换姿势。
现在终于略略好上一点了,严岑也不想贸然再起身离开他,于是将他额上变温的布条拿了下来,勉强翻了一面,想着凑活再用一会儿。
见许暮洲终于睡得安生一些,严岑才轻轻地舒了口气,也不想再叫醒他,干脆将被子拉过来,将两人交握的手一并盖上,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等许暮洲醒来。
第212章 沉梦(十四)
到晨光微熹时,严岑将半睡半醒的许暮洲扶了起来,就着一口淡水,把纸包里剩下的半片药给他喂了进去。
海上的天亮的早,如果没有风雨,在凌晨三四点钟左右,晨光就会顺着海平面铺洒出来。
严岑在任务过程中不太依赖睡眠,在许暮洲床边守了半夜,也不见什么疲态。
倒是许暮洲后半夜睡得极其不好,时不时就会折腾一阵,也不知在梦中梦见了什么,期间还间歇性说了几句呓语,只是声音太过模糊,严岑听了听,也没听出什么东西来,只能任他拉着自己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虎口帮他放松。
许暮洲手上的绣球花也被严岑取了下来,松松垮垮地绕回自己手上。
他这一整晚坐在床边,左手被许暮洲紧紧地攥着,那绣球花就在他右手心里来回打滚,被他搁在掌心里把玩。
许暮洲这一晚上的梦像是整合了他头二十几年的全部人生,原本规律有序的人生路径被全部打散又随即组合,跳跃性极大。那些记得清的记不清的往事一股脑都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他一晚上都在这种纠缠中挣扎,睡得万分疲惫。
但好在约莫是因为吃了药的缘故,凌晨时分,许暮洲已经不再烧得那样厉害了。
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许暮洲被窗外的不遮挡的日光晃了下眼,下意识翻了个身,又被两人交握的手扯住,于是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
他眼前朦朦胧胧的一片看不清,很快,眼前就遮上来一只手,替他挡住了窗外的光。
许暮洲眨了眨眼睛,还不等缓过神,就见那只手上移了些许,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只手掌心微凉,许暮洲正发着烧,浑身燥得不行,乍一捡着个清凉的,下意识偏头蹭了蹭对方的手心。
“好多了。”严岑收回手,淡淡地说。
许暮洲烧还没完全退,整个人睡出了一身冷汗,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一双眼睛雾蒙蒙的,看起来像是对不准焦。
“……严哥?”他迟疑地问。
“嗯。”严岑耐心地答应了一声:“是我。”
许暮洲听见他回答,像是安下心来,又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晨起的眩晕。
他整个人的意识像是还沉在梦中,过了几分钟,才终于清楚地将自己的意识剥离开,认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许暮洲再次睁开眼,这次他看起来清醒多了,捏了捏严岑的手,然后利落地放开了他。
“……你怎么坐在这?”许暮洲坐起来,捂着额头问。
严岑没有回答,他在床边坐得笔直,确定许暮洲已经清醒过来,且没什么大问题之后,才淡淡地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海面。
“你昨天去找托娅,发生什么了?”严岑问。
严岑的语气淡淡的,也没分给许暮洲些许眼神,许暮洲心里咯噔一声,本能地觉得他生气了。
“我……”许暮洲张了张口,有些为难。
怎么说,难不成跟严岑说,未来我会跟你分手,把你抛下,然后一个人回家吃香的喝辣的,还要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保护吗,这听着也太混账了。
许暮洲刚睡醒,脑子还在重启阶段,一时间只能撇开眼神,看着倒是有些心虚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严岑却没了耐心。
“要么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要么我想办法从你嘴里问出来。”严岑盘着手中那枚小小的绣球花,说:“自己选吧。”
许暮洲睡着的时候,严岑寸步不离地任对方拉着他的手睡觉,结果现在见了对方好转,就开始秋后算账了。
许暮洲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是真生气了。
许暮洲小心翼翼地瞥了严岑一眼,心里直发苦。
严岑这个人性格上很有包袱,估计是觉得自己“活”得久,跟许暮洲相处时,只要不涉及什么原则问题,大多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着他。后来确定了关系更是如此,做什么都带着一点哄人的味道,除去他跟严岑在列车上的第一次见面,许暮洲还从来没听过严岑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严岑生气起来不像旁人那样会歇斯底里亦或是发火吵架,他是个很注重“效率”的人,正如他虽然也会担忧许暮洲发烧生病,但心里却总有个度。相比于发泄情绪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严岑更习惯于寻找问题的解决办法。
所以许暮洲现在非常清楚,严岑这次是真的动了气,以至于不再纵容地跟着他的节奏走——他这是想自己来。
许暮洲毫不怀疑严岑的能力,他说能问出来,那必定就是有办法——端看他自己想不想。
可这事儿许暮洲实在亏心,那水晶球里的东西他早已经信了个七七八八,现在面对着严岑,怎么可能张嘴说出实话来。
他心里存着点侥幸心理,于是试探性地伸出手,拉住了严岑的手。
严岑动也没动,任他拉了。
许暮洲的心放下一半,又状似随意地说:“……我昨晚没怎么睡好,现在头疼得很。任务又不着急,再歇一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