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乡(199)
她说得语无伦次,全程没有看许暮洲一眼,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左手的虎口。她用的力气很大,把手上的皮肤捏得一块一块泛白。
但许暮洲反而觉得她这反应比较正常——正常人无意之中遇到凶杀案,被警察来回盘问,会担心自己被怀疑是太正常的事儿了。
谁说无辜的人就不会心虚,遇事不惊的才吓人。
“没关系。”许暮洲说:“不过——”
他话音未落,余光就看见沈双站在了楼道间的门外冲他挥手。
于是许暮洲到嘴边的话就地一转,变成了公事公办的:“不过之后我们可能还要找两位核实情况,如无必要,最近请不要离开申城了。”
许暮洲说完,冲着俩人一颔首,转头走出了楼梯间。
“法医那边差不多了。”沈双连忙说:“尸体刚才也已经运下楼了。”
许暮洲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后指了指楼梯间:“交给你了。”
他懒得留下看沈双那一秒盛开的样儿,转头一脑袋又扎进了2401。刚才齐远说的话他就只听进去一半……或者更少。
齐远名下类似画廊这种玩儿票性质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许康只不过是其中作品的提供者,还不算什么名家大师。要说齐远就为了这么点事大下雨天的带着个三流女明星跑到这来见许康,许暮洲打死也不信。
“许副队。”
许暮洲循声一抬头,发现那年轻的小法医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白色的塑胶手套上都是血。
“怎么?”许暮洲说。
“我有个发现。”严岑温声说:“您来看一下。”
许暮洲可有可无地绕过地上破碎的画框,向他走去。
“什么?”许暮洲问。
“从伤口情况和尸体情况来看,尸体的死亡时间并不久,保守估计最多七八个小时。死因是失血过多,致命伤又两处,一处捅伤了脾脏,一处捅穿了腹主动脉——后者应该是致死的主要原因。”严岑说着引着他进门,指了指单人床对面那面墙,继续说:“从墙面上的血迹和地板上的滴落范围来看,死者应该是站着受伤的。”
屋里的尸体已经运走了,原本放置尸体的范围内花了白线,旁边搁置了线索牌。
严岑说着走到地板中间,向后退了一步,示意道:“应该就这个位置……受伤之后死者因惯性向后,然后摔倒在床边,变成了我们看到的那个姿势。”
“身上的伤口呢?”许暮洲问。
“死后造成的。”严岑说:“……死前也没时间造成那种伤口。腹主动脉破裂后,人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死亡。”
许暮洲没说话。
他思考的时候会习惯性皱起眉,很少会注意身边的情况。
严岑知道他这习惯,于是也不打断他的思路,在心里默数了十秒钟之后才又开口。
“具体的尸检报告要回局里才能出,但是我还发现了别的东西。”严岑说。
“什么?”许暮洲回过神。
严岑他脱下手上的塑胶手套,将里面干净的部分翻出来,捏在手里,然后朝着房间角落的那副被盖起的画架走了过去。
“这屋里的绘画工具杂乱,按理来说符合主人工作逻辑,应该没什么疑点。可是我刚才进门的时候,发现这幅画血腥味很重。”严岑解释道:“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掀开看了看——”
他说着掀开了盖着的白布,露出下面那张“画”来。
是一张用正红色画成的扑克牌。
——方片4。
第167章 天黑请闭眼(五)
许暮洲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因为面前这幅画不是许康画的——这张扑克牌丁是丁卯是卯,菱形方块的位置像是拿尺子笔出来的一样,异常整齐。数字的字体也完全仿照了扑克牌的印刷模式,一眼望过去跟印刷的没啥两样。除了图案上蜿蜒而下的血迹之外,这就像是一张等比例放大的扑克牌。
但许康的绘画风格不是这样写实的,他的画在许暮洲眼里更像是胡涂乱抹,只一味地把乱七八糟的阴郁色调堆在一起,恨不得明目张胆地把“特立独行”和“我有毛病”几个大字写在画纸上一样。
许康这种人,再往回倒个两百来年,说不定真能混个“大师”当当,可惜在现代社会这个踩着八倍速发展的年份里,普罗大众是没有欣赏的眼光了。
如果要形容的话,许康是个纯粹的情绪宣泄患者,他将颜色视作自己的思想载体,在画纸上尽情地铺洒着。
但面前这位“扑克牌画家”跟他正好相反,他精准,从容,可能还有一点些微的强迫症。
许暮洲心里原本那个“激情犯罪”的疑点占比又下降了一点,从“很有可能”变成了“有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虽然这现场看着像是飓风过境的残垣,但跟他最初考虑的“势均力敌”不同,凶手似乎一直在享受这个过程。
毕竟正常人都不会杀了人之后还记得把血液收集起来,将其画成一张扑克牌。
而且在非正常凶案现场出现这种编码类的因素委实不是个好兆头——无论是什么形态的密码,都不可能只有单一因素。
许暮洲心下微沉,冒出一个不太好的预感。
“取证吧。”许暮洲说:“化验一下,是不是受害者的血,或者是其他物质。”
许暮洲话是这么说,但他和严岑都知道,应该**不离十了。
油画颜料的质感跟血液完全是天差地别,画在纸上也不会像水一样细细地往下淌,那血痕一道一道,把一张扑克牌搞得像劣质恐怖片的片头Logo似的。
许暮洲侧身让开空间,叫了外面留守的痕检警员进来拍照取证,然后招呼了收队。
天已经亮了,但是由于阴雨的关系,天色依旧显得特别暗沉,乌云压顶一样,搞得人高兴不起来。
许暮洲叫了收队后没急着走,他又在屋里各个房间转了一圈,连卫生间和厨房都看了一遍,才缀在队尾走出了门。
严岑因为要收拾工具,所以也落后大部队一步,出门时正好跟许暮洲等了同一班电梯。
那部之前停运取证的电梯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转,屏幕上的楼层数字跳跃着,勤勤恳恳地一层一层往上挪。
严岑落后许暮洲半步站好,许暮洲一直低着头,他双手拇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打着字,是在跟什么人聊天的模样。严岑教养良好地没有去看他的屏幕,而是微微垂下目光,盯着面前开裂的大理石地面。
许暮洲在他们那小群里发布着任务,同时还在接收沈双发给他的信息,几个对话框来回切,忙得飞起。
他百忙之中只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的严岑,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就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目光。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24层,电梯门在面前滑开,许暮洲头也不抬地迈步进去,顺手空出一只左手来扶着电梯门,让严岑可以跟着他一起进门。
手机信号被关闭的电梯门阻隔,微信条左边的虚线圆圈不断地旋转着,信息停留在“正在发送”的阶段中。许暮洲的调度告一段落,他按下锁屏,将手机揣回兜里,安心地等着电梯到达一楼。
他身后的年轻法医为人非常安静,在案发现场除了工作之外完全不多说一句话,许暮洲习惯了刑侦二队办公室那一个个插科打诨鸡飞狗跳的性格,乍一遇见个恨不得把自己当空气的“同事”,颇有些不适应。
许暮洲没有回头,只是借着金属门板的反光瞄了他几眼,对方的身影被不规则的金属面映得有些扭曲,看起来就像一尊漂亮的安静雕塑。
周日的早上不是个出门的好时机,何况外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电梯一路下行,顺顺当当地从二十四层毫无阻碍地到达了一层。
许暮洲的车和公家的车停在两个方向,严岑在楼洞口和遮雨棚下礼貌地冲他打了个招呼,先一步示意要跟着车走。